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沒有高允珠想象中那麼漫長。前幾個小時看了兩部電影,中間開始睡覺,最後幾個小時則是因為狹窄的經濟艙腰痛腿麻犯惡心。下了飛機後如釋重負,但在去酒店的路上,看着街頭來往的黑白面孔和風格迥異的建築,恐慌突然降臨,她好像低估了異國他鄉、全然陌生的活動帶來的壓倒性的緊張感,這時恍惚意識到那是離自己很遙遠的事。戛納紅毯,什麼情況,沒反應過來就被推到了這裡。
我該怎麼辦?
到了酒店,工作人員已經等在那裡,替高允珠試妝試衣服。韓語、日語、英語和法語混在一起,楊hana很有先見之明地訂了個套間,不算小的客廳裡擠滿了人,各自忙碌着像布置聖誕樹一樣裝飾她。而高允珠隻需要睜眼閉眼,深呼吸,再把自己塞進腰圍小了半寸的禮服裡。
“很漂亮,超越想象的級别。”楊hana語氣很真摯,高允珠勉強笑了一下。再等工作人員把禮服、首飾、妝容悉數去掉,造型師還體貼地給她做了護膚,耳提面命反複交代高允珠必須要在一小時内睡着,不能吃東西,連水都不能喝,防止水腫。她乖乖應下,本來就沒什麼胃口,不吃不喝倒沒什麼難度。
但睡不着。
睜着眼睛瞪着天花闆,上面有繞着圈的花紋,在夜燈下能看出凹凸不平的邊緣。默數着數字給自己催眠,數到四位數還是很清醒。高允珠坐起身。
IG清理過之後隻留下了二十幾個還在互相follow的好友。她翻了會限時動态,金藝林剛發了張脊骨湯的照片,她戳着屏幕發過去個流口水的emoji,沒幾秒,金藝林的視頻電話就打了過來。
“允珠啊~”
先是姜澀琪笑到眯眼睛對她招手,wendy靠過來也很熱情地打招呼。鏡頭一一轉過去,裴珠泫、樸秀榮和偶然出鏡倉皇躲開的有點眼熟的經紀人。最後是金藝林,她好像喝了點酒,臉頰绯紅,稍微有點口齒不清地說着允珠,我們允珠啊。
脊骨湯店裡吵吵鬧鬧的,金藝林晃動着靠近手機,說允珠啊!大點聲,聽不清。高允珠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有些錯愕,随後頗為無語地笑了起來。
“歐尼!”順從地加大音量喊了起來,高允珠心想幸好楊hana把周圍的房間都預定了:“少喝點酒!”
“知道啦知道啦!”滿不在乎地揮揮手,金藝林突然皺起眉頭死盯着高允珠,随後猛地站起身。姜澀琪慌張地去扶她,金藝林說我沒事啦……我去和允珠聊一下,這裡好吵。
鏡頭晃動着,金藝林在走路。畫面灰蒙蒙的,手機大概是被埋在歐尼的T恤前。高允珠打了個哈欠,聽着衣料窸窣摩擦的聲音,焦慮和緊張掩蓋着的疲倦開始浮現。她把臉也埋進被子裡翻了個身,看金藝林的臉露了出來。
“說吧,怎麼了?”
“歐尼。”眼眶有些發熱,掩飾性地用臉蹭了蹭被子,高允珠開始撒嬌:“我想見歐尼。”
“這個我知道。”好冷酷的語氣,金藝林大概是世界上唯一對高允珠的撒嬌免疫的人。這歐尼這時看起來完全不像喝多了,眼神清明,直截了當地問:“允珠在擔心什麼?”
太多了。回憶着會社專門給她開會講過無數次的流程和緊急培訓,每一處都在臨近本番的時刻在腦内衍生出無數變數。她想了會,說如果我摔倒了怎麼辦。屏幕裡高允珠的臉隻有左上角一小點,她臉色蒼白,幾乎和白色枕頭融為一體,連嘴唇都沒什麼血色。
而金藝林完全沒在擔心,扯起嘴角笑了下,說:“那你就出名了。”
“歐尼!”
“好啦。”安撫着妹妹,金藝林哄她:“允珠要做的事情,不是每一件都做得很好嗎?這次也一樣。回來之後歐尼請你吃烤牛肉。法國人隻會吃蝸牛,他們知道韓牛有多好吃嗎?”
應該是不知道的,就像法國人也根本不認識她。韓國媒體上早就鬧翻了天,出道不到一年就出席戛納的kpop新人女愛豆,什麼情況?比較起來,她甚至比前一天參加了開幕式紅毯的鄭秀妍獲得了更多的關注。那位在韓國處于一種頗為尴尬的局面,不止放送台,相當一部分記者也會因為S.M而避免對Jessica的正面報道。對于出走的愛豆有着鐵血手腕,但凡靠這個公司得到了些什麼,離開時必定要脫層皮、連本帶利地還回去。
“高允珠,好好地做。我做的夢不是很靈驗嗎,我昨天就夢到了。”她看着車窗外擠擠攘攘的記者,金藝林的話又回響在耳邊:“允珠會讓所有人都驚訝的”。造型師探身過來,在她臉上壓了點粉,又要遞過來化妝鏡,她擺手拒絕。楊hana打開車載冰箱,拿出一瓶酒和冰鎮過的酒杯,在造型師驚訝的視線裡倒了半杯左右。
她喝了一小口威士忌,走下加長林肯。
走路、微笑、揮手,并沒有比在舞台上跳舞難太多。可能是看在那條裙子的份上,拍她的人還算多。白人記者喊着“madame!”,熟悉的韓國記者喊她的名字:“允珠啊!看這裡!”一切都很順利,她拖着裙子,原本刑具一樣的高跟鞋踩在紅毯上居然也少了點不舒适。隻在上台階的時候有個小插曲,裙擺傳來點拉扯的阻力,她回頭看過去,淡金發、有着一張年輕面孔的白人女性大概是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裙子,連連道着歉。高允珠笑着搖搖頭,并沒有放在心上。
跟着工作人員的指引走完紅毯,看電影的時候,高允珠看得雲裡霧裡,完全看不懂。電影本身是法語,雖然配了字幕,卻是英文字幕。她隻能模糊感受出電影中的人想做某件事,但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強打起精神瞪着眼睛挨到放映結束,所有人一起站起來拍手。
剛出放映廳,韓國記者就圍住了她。各種問題機關槍一樣抛出來,閃光燈比剛才在紅毯上還誇張。“允珠第一次踏上戛納紅毯的心情怎麼樣”“允珠介紹一下你今天的衣服吧”“允珠有什麼想對觀衆們說的嗎”,她昏頭脹腦,謹記着公司的叮囑,隻是微笑,什麼也沒說。楊hana帶着保镖把她解救出來,坐上保姆車後造型師心痛地檢查裙子,嘴裡嘟囔着真是不長眼……被踩的位置髒了一小塊,高允珠說應該不會讓我們賠償吧?楊hana開玩笑:“說不準呢,我們這一年就要給dior打白工了。”
短暫休息了一會,又要開始準備晚宴的衣服。高允珠的心情放松了點,但是站在金碧輝煌的宴會廳裡依然覺得茫然不知所措。Pledis很詳細地教過她每一步應該做什麼,拿起一杯香槟,先随意地和對上眼神的人聊一會,然後就需要直奔高層去“套近乎”,講到這裡,室長咳嗽了一聲,于是經紀人換了個更專業的名詞——“向上社交”。
第一步成功,她從托盤裡拿了杯香槟,對侍應生點頭道謝。第二步出了點問題。沒人跟她進行眼神交流,或者說是時間長到可以建立對話的眼神交流。金碧輝煌的宴會廳是首爾年糕店的女兒全然陌生的世界,即使站在這裡,也沒有置身其中的感覺,高允珠隻覺得像在看好萊塢電影。而其中的群衆演員們間或對她投來打量的視線,又快速移開,再和身邊的人竊竊私語着。
不受歡迎,隐約被排斥着,處在這樣的氛圍中。雖然不能說走到哪裡都是鮮花和尖叫,但作為izone出道後,确實很久沒經曆過了。這反而激起了她的鬥志。一口氣喝光杯子裡的香槟,随手交給路過的侍者,她提着裙子直接向瞥了她好幾眼的幾個模特走過去。腦子裡已經想好了包裝成恭維的蓄意挑釁的話,而大概是幸運地,她中途被攔住了。整個宴會廳裡第一個跟她說話的人像來自阿拉伯國家,穿着中規中矩的西裝三件套,手腕上的表看起來很貴,上面鑲的滿鑽刺着她的角膜,對高允珠說I like your eyes。
她認不出這個人。在pledis的逼迫下背過賓客名單,但依然對不上臉。那個人的視線黏在她赤.裸的胸口,說:“I guess you are an elegant Japanese lady, like Madama Butterfly.”***
聽不太懂,但這如鲠在喉的厭惡感倒是很熟悉。她微笑着說thank you, but I don’t know it.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高允珠已經借口去洗手間脫身離開了。昏暗的走廊,從手包裡掏出手機,她開始按照記憶裡的發音在naver搜索什麼是Madama Butterfly。來回換了幾次元音輔音組合才搜索到,看着namu wiki的簡介狠狠翻了個白眼。
有人從走廊的另一端直直向她走過來。高允珠收起手機,身體緊繃着,迎戰狀态在看清來人後暫時解除。阿德裡安用日語跟她問好,在韓國會覺得陌生的日語此時居然聽起來熟悉又順耳。高允珠問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在這裡很正常。”
這确實。阿德裡安好像天生就屬于這裡,狀态松弛,寡言的特質在這裡變成了矜貴。他向高允珠伸出手臂,她愣了下,挽住阿德裡安。兩個人一起走進了宴會廳。
整個會場裡,沒人認識izone的高允珠。來自韓國、日本還是中國的過分年輕的東亞女人?沒人關心。但是他們好像都認識阿德裡安,于是也漸漸認出了她身上那條裙子。Dior的高定,一條古董裙子,隻在秀場上出現過一次。
所有人的态度突然改變,友善又溫和,先和阿德裡安打招呼,再誇高允珠的美貌和裙子,連帶着她蹩腳的英語也被最大限度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