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寒大陸，因其全年平均氣溫達到零下五十度的極端惡劣氣候、而被列為危險區的寒冰世界。

四下看不見别的景物，天光照出茫茫冰海一片晃眼的純白，自上往下俯視，映有IGO标識的破冰船恰似一隻快要斷墨的虛線筆，所過之處冰層皆被粉碎又緩慢凍結聚合，在那片純白上留下一道不太規整的筆迹。

站在船艏甲闆的玲披了件短款防寒服外套，露出裹在貼身保暖潛水衣裡的修長的腿，血色稍淡的唇微張了張，呼出一口冷白的霧。

“我們要找一種叫【冰雪松】的芳香植物，是極寒大陸為數不多的原生植被。”她眺望水平線盡頭那片孤高的冰原，眨眼時睫毛相碰，掉落幾顆晶瑩而細小如粉末粒子的霜珠，“冰雪松以優雅奢貴著稱，聽起來像是哥哥會喜歡的食材啊？”

“……這鬼天氣可一點都不優雅！”

縮在旁邊的薩尼幾乎就是個毛茸茸的球了，牙縫裡擠出的每個音調都凍得發抖。

“啊！”他慘叫一聲，顫抖着雙手捧起精心打理過的發尾，“分、分、分叉了……！！”

玲：“……”

哥哥看上去快要暈倒了，玲有心多嘴幾句落井下石，然而——實話說，他們兄妹倆一樣怕冷，這大概要追溯到童年時代生活在北方雪國的不愉快經曆，當然，極端寒冷天氣會嚴重妨礙他們各自的特殊能力也是原因之一。

“玲大人，薩尼大人。”安全靴咯吱咯吱踩過甲闆，一名中年海員在兩人面前站定，擡頭挺胸敬了個禮，“‘極星号’大副馬塞洛向二位報告，我們已進入凍原之龍的巡視領地。”

凍原之龍，冰之地獄領主，極寒大陸的看門人。

“現在是冬季，巡視範圍會比平常更廣。”大副說，“很抱歉，‘極星号’不能再前進了。”

“到這裡就可以了。”玲欠身以示感謝，“屆時回程還得麻煩各位。”

她拉緊防寒服拉鍊，兜上帽子，翻身越過護欄，輕而穩地落至下方厚實的海冰（因極端低溫而結冰的海面）。薩尼不情不願扔掉一條圍巾，縮着脖子也跟着跳了下去。

而海員們在甲闆上列隊整齊，隊首的大副高聲喝道：“緻崇高的美食家，全員！敬禮！”

玲朝後随意揮了揮手，權當做回應。

她和薩尼心照不宣，減少交流，勻速行進，以保證穿過冰海後還能溫存足夠體力。

眼見着離極寒大陸越來越近，忽然之間，兄妹倆皆是眼神微變，就地一滾一撲躲到近處凸起的冰架後，屏息凝神，像兩尊雕塑般靜靜觀察。

未過幾秒，仿若拖拽着黑色夜空深處三分之一的星辰，一道龐然大物的影子蠻橫地掠過冰面，翅翼帶動刺骨的狂風，摧枯拉朽呼嘯而過。

——凍原之龍。

薩尼黑了臉：“運氣真差。”

“不。”玲壓低聲音，“這是個好機會。”

看門人短暫離開了崗位，隻要小心繞過巡視路線，就能避免沖突直接進入大陸。

他們對視一眼，不再浪費時間，離開冰架掩護、加快速度朝目的地沖去。

穿越最後一段純白的海面、攀上大陸邊緣陡峭的崖壁，迎着冰之地獄刀子般的寒風，玲拉高領子遮住半張臉，心道計劃進展實在順利過了頭。

薩尼便在這時推了下她肩膀：“别愣着，誰知道那龍什麼時候回來。”

他走到前面去，調換了負責頂風的領跑員位置，于是玲也不再多想，緊跟着他繼續前進。

冰原蒼茫，不曾停歇的風雪掩蓋住視線與呼吸，體感溫度于零下八十到一百之間徘徊，不需要任何過渡、吐出的氣眨眼就會結成冰，上風口冷不丁刮來的冰棱更是尖銳緻命，身處其中，仿佛世界本身都變成了敵人。

而大陸并非死地，獵食者們隐匿暗處虎視眈眈，在零下幾十度的低溫中，香水噴霧無從傳播，玲沿途威懾喝退一群虎紋海象、兩群冰雪美洲豹，點穴麻醉了兩頭冰凍野牛，這具未成年少女的身體漸漸也感到力不從心。

所幸她随身攜帶着研究所最新測繪的地圖，有此參照，他們不會像無頭蒼蠅一樣失卻方向。

大約持續跋涉了三個半小時，玲隻覺視野角落閃過與衆不同的銀光，她一個激靈，有些振奮地扯住薩尼防寒服後擺扯了扯。

“找到了，”她告訴哥哥，“我們找到了！”

因為持續浸在不适應的寒冷裡，薩尼呼吸滞澀，四肢僵硬，他循着玲指的方向看去，有那麼一瞬間，類似失眠者邂逅夢境、無信仰者撞破神迹，類似所有第一次看見不存在于自身概念中事物的人類，他的感知一片空白，立刻沒能做出反應。

如果一定要用現有的、未得親眼所見者也能理解的語言來描述，薩尼會形容那是一座透明水晶和鑽石雕琢的松林，光輝與風雪渾然一體，燃燒着恍惚具有實際溫度的火彩，那些樹幹與松葉的形狀并不全都完美無瑕，但正是這屬于自然造物的不規則，才更突顯得它神奇而充滿隐秘。

“真美。”

他不願意眨眼，近乎陶醉地喃喃：“真美……”

冰雪松，又名雪香柏，現存最奢侈、也是最古老的芳香植物之一，數百年來因其神秘的精神意義而備受推崇，占蔔師、苦修者與僧侶們欽慕它淩寒不謝的氣節，不約而同相信它的清香是通往更高精神領域的入口，甚至供奉美食神阿卡西亞的神社正殿也會在黃道吉日焚燃此香。

但作為特殊管制香水的原材料，玲真正看中的是它生為極區植被的某種天性。

少女從防寒服内側口袋裡取出一把合上刀鞘的松脂刀，她活動兩下凍僵的手指，隔着潛水衣富有彈性的布料，輕觸這些冰雕般的松樹光滑又寒涼的表皮，找到枝葉最茂盛、長勢最健康的區域，爾後毫不猶豫地下刀。

恰如其名，冰雪松分泌的松香會自發凍結，并最終形成一層薄而堅固的冰制盔甲覆蓋整棵樹。經年累月，它們幾乎與那些松香生長為一體，故此看上去像是晶瑩剔透的水晶制品。

這種習性本質是為了防寒——聽上去似乎不可思議，然而，就像許多雪國民族會制造冰屋居住，結冰的松香不僅隔絕了風雪，其自身溫度也比極寒大陸的氣溫更高，一般能達到零下五十乃至八十度。放到外界或許是凜冽酷寒，但置身冰之地獄，它無疑是一種相當可靠的保暖材料。

玲将割下的原材料收納入特制盒子，再全部塞進便攜式旅行袋。大概經過三十分鐘作業，她收起刀，掂了掂袋子重量，對于收獲非常滿意。

“哥哥。”她喊，“撤退了。”

薩尼早在這片水晶天堂裡流連忘返，原地轉了足有百來個圈，聞言不由垮下表情。

“急什麼。”他抗議，一心隻想繼續觀賞，卻見站在不遠處的妹妹臉色突變。

“哥——！”

完全由條件反射支配，玲飛身撲過去，帶着薩尼滾倒在地，險險躲過那條抽裂地面的尾巴。

他們都聽見尖銳的、擦着耳邊飛掠的破空風嚎，以及緊随其後震耳欲聾的吼叫。

到底還是撞見了。玲想。

她擡起頭，正瞧見凍原之龍從天而降。

這是看守極寒地獄的領主，它擁有一對全力扇動能掀起海嘯的翅膀，媲美人類造物中最無堅不摧的鋼鐵的尖牙與利爪，比起約十五米高、五十米長（計入尾長）的體型，那遍布全身的發達肌肉更加充滿食物鍊頂端的壓迫感，兩根骨質硬角自它頭頂兩側伸出，恰如一頂與生俱來的冠冕。

又是一聲嘶吼，巨龍落至冰面，長尾一個橫掃，直接沖撞毀壞了大半松林，那些美麗的植物變成無數摔得粉碎的珠寶，而龍隻是昂首壓在所有廢墟上方，傲慢地睥睨入侵領地的人類。

“煞風景的家夥。”薩尼忍不住罵。

他心情糟糕透頂，但情緒還算鎮定，迅速做出判斷：沒必要産生沖突，得跑。

這樣想着，他伸手就去拉身旁的妹妹，意料之外的，竟然沒有拉動。

薩尼錯愕轉頭，玲面無表情的側臉近在咫尺，眼睛定定望着凍原之龍身後的某個方向——就在剛才、她飛身撲來的瞬間，那裝了松香的旅行袋自手中滑落，正靜靜躺在幾塊樹木碎片中間。

意識到她在考慮什麼，薩尼的臉色更難看了。

“喂，冷靜。”他先前一直将頭發妥善藏在衣服帽子裡，這時也顧不得許多，無數觸覺紛紛去抓妹妹的手，“等下再找别的松林不就行了。”

很可能沒有别的松林了。他知道。

但他們都被寒冷和漫長的跋涉消磨掉太多體力，受限于極端溫度也無法百分百發揮能力。

最重要的是，裹成一個毛球戰鬥一點也不美麗！

薩尼自忖不算會在實戰中思慮太多的類型，自己能想到的，身為研究員的妹妹肯定也想得到。

但玲還是甩開他、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幾乎同一時間，凍原之龍也張大尖嘴俯沖而下！

薩尼：“……啊啊啊真是夠了！！”

他随手扔掉笨重的外套，發絲如網四散而開，無孔不入糾纏住一隻龍的前爪，腳下則朝與玲相反的方向跑去，身後随之傳來巨大轟響，僅憑聲音就能判斷出龍的撲咬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