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秋意染紅了第一生境的群山與荒野，坐落于西南角的蒂羅爾湖藍得動人，蒼穹自湖岸深灣的高空開始褪色，朝陽的光輝寸寸揉碎了暈入倒影，水面缭繞清晨朦胧的薄霧，靜谧無聲，遺世獨立。

近處山腰修建有一座視野良好的觀測台，台上端坐的青年衣着得體，招人眼目的彩發紮成魚尾辮，執一杯甜酒凝着湖景出神。

有誰從背後不急不緩靠近，輕而穩的腳步屬于一名高個少女，她越過青年和他倚坐着的木椅，雙臂搭上觀測台窄窄的欄杆，風吹動她削短的發梢，露出小片冷色的脖頸。

“……在看什麼？”她問。

薩尼動了動，微微調整坐姿，晃着長笛酒杯散漫答道：“【白空】。”

白空，學名羽冠天鵝，人間界已知天鵝中體型最大、翅展最長、體态最優美的一種。其數量稀少，對生存環境要求苛刻，也被學界當做優質水資源的活體指标，同時持有人間界鳥類最高飛行高度記錄。

曾有幸運的攝影師捕捉到白空降落湖面的瞬間，雪白翅翼纖毫畢現，羽尖鋒利、骨骼修長，腳蹼破開寶石般閃亮的湖面，濺起的水珠恰似破碎的玻璃風鈴，清澈而冷冽。

“研究所監測到有一隊白空近日會造訪蒂羅爾湖。”薩尼說，“我在等它們。”

玲沒回頭，語氣很淡：“這樣。”

下方湖畔蓦然響起動靜，兩隻飲水的猛獸扭打撕咬成一團，吼叫聲與哀嚎擾亂了沉靜，像血迹斑斑的刀劃碎一面鏡子。

薩尼皺起眉，他眼型細長，含着怒氣時會顯得比平常更加刻薄高傲。

“真是掃興，酒都變得不好喝了。”他放下杯子，起身上前幾步，目不斜視地與跟自己肩并肩的少女說話，“所以——怎麼樣？life的事情都彙報完了嗎？”

“嗯。所長剛布置了新的工作。”

原本玲還準備複盤一遍研究所裡有關豐饒果的資料，曼薩姆卻心血來潮似的突然發難，給她列了一張長長的調香清單。

“鬥技場日常用的普通香水10種各300瓶，特殊管制香水6種各3瓶。”少女支着下巴歎了口氣，“還是老樣子會使喚人。”又緊接着反問，“你呢？怎麼不留在第八生境好好訓練，就為了觀測白空？”

不知為何，薩尼不太明顯地笑了一聲。

“原來你看消息了呀。”他用聽不出喜怒的口吻低語，轉而漫不經心接道，“我跟老頭子提了申請，這段時間要留在第一生境修行。”

話頭輕描淡寫地截在這裡，仿佛他連夜橫跨大陸趕回來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玲便也輕飄飄地應：“這樣。”

四周靜悄悄的，那兩隻厮打的猛獸早已轉移戰場，蒂羅爾湖恢複了平靜。他們就這麼默不作聲地站了好一會兒。

“哥哥。”玲忽然說，“我理解你想在親愛的妹妹面前顯擺訓練成果的心情，現在可以把你的【料理廚房】關掉了嗎。”她拿手背使勁擦了下臉頰，面無表情，“以後别随便用【觸覺】碰我……有點惡心。”

“哼。”青年終于轉身正面瞧過來，下巴稍擡，唇角翹起，故意拖着調子，對玲一字一句道，“才、不、要。”

細數玲過往工作接觸的所有臨時搭檔，薩尼都可歸入最麻煩的那一類。暴躁，任性，潔癖嚴重，自顧自跟上來要參與她的調香作業，臨到關頭又被操作過程驚得大呼小叫。

到底是被誰慣成這樣的呢？玲想着，有些無奈地看向躲得遠遠的人。

“哥哥，你不要反應過度。”她說。

少女穿了身暗藍色的潛水衣，整個人浮在研究所管轄區内的海水池子中，單手把懷裡圓滾滾滑溜溜的小動物提起來，同時注意不讓對方的尾巴脫離水面。後者溫馴異常、毫不反抗，一副笑呵呵的無害模樣，與她冷淡的氣場形成鮮明對比。

微笑海牛，因為兩瓣吻部天然帶有笑容般的弧度而得名，體内分泌的鎮靜荷爾蒙具備能讓處于發情期、産卵期、育兒期等特殊時段而情緒緊張的動物一瞬間放松下來的效果，有“世界第一和平主義”的别稱。由于生存環境惡化、繁衍周期較長等原因，首次被美食家發現時瀕臨滅絕，目前經IGO官方圈養已成功實現大量養殖。

這些和平主義者分泌的荷爾蒙經過提純加工，可佐配和平之花等輔料制作鎮靜香水噴霧，低濃度制品作為動物療法在醫療界中獲得廣泛應用，高濃度制品（核心配料采用安逸狀态的幼年微笑海牛現場分泌的荷爾蒙提取物）則容易造成肢體麻痹、呼吸不暢、心動過速等副作用，按照《美食八法》規定被列為管制香水。

身為IGO隸屬的調香師，玲是當今少數幾位擁有該類香水制作和使用資格的人之一。

“看，”她拎着那隻海牛幼崽往前遞了遞，空餘的手柔緩地撫摸它的肚皮，“不是很可愛嗎。”

遠處攔網外的薩尼抱頭尖叫：“一點也不！滑不溜秋的看上去好惡心！傳說中的【人魚】居然長成這樣……”他崩潰地嗚咽，“這是欺詐！！”

為防止幼崽進食時窒息，雌性海牛有浮出水面哺乳的特殊習性，月色下，它們用偶鳍懷抱嬰兒的剪影被修飾得異常神秘而美妙；同時，它們的眼珠會在離開海水的那一刻分泌含有鹽分的液體，那場景像極了默然垂淚的婦人。

結合早年目擊者豐富的想象力，以訛傳訛，海牛成為了人魚傳說的原型。當然，它們的真實長相與神話裡豔麗妖詭的女性相差甚遠。

落差太大，哥哥接受不了也情有可原。玲歎氣。

薩尼天性敏銳，每根發絲都有與雙手一緻的觸覺機制，要能同時操控數十萬根這樣的頭發，他後天鍛煉出的高專注度反而導緻自己神經脆弱、焦慮易怒。這隻有等他積累大量實戰經驗後自行改善，目前而言，如果他受到刺激進入輕度歇斯底裡狀态，旁人最好打消有效溝通的念頭。

“實在不喜歡這裡，你可以不用等我。”玲盡量保持耐心，“先回研究所吧。”

“那樣我也不要！”薩尼想都沒想就開口否決。

剛剛進海水區的時候那麼多人看着呢！拜鬥技場百連勝所賜，他現在可是知名公衆人物，提前出去被人問起要怎麼回答？太丢臉了！

玲：“……你是小孩子嗎。”

“啰嗦！啊，那個表情、對就是那個，你剛才絕對在偷偷嫌棄我吧！？”青年氣急敗壞，“不準嫌棄你哥哥！你這家夥真的一點也不可愛！”

玲頭疼扶額。

真是……所以說，這家夥到底是被誰寵壞的呢？

意識深處忽而傳來笑聲。

【是呢，】蝴蝶說，【到底是誰呢？】

【……普賽克？】

玲眨了下眼，沉入廣闊無垠的黑暗中與美麗而蒼白的食欲四目相對。

【怎麼了？】她有些意外，自覺并未發生劇烈情緒波動、亦或其他會引起食欲注意的事情。

【沒有什麼喲。】

食欲半掩輕勾的唇角，玲能看見她尖尖的利齒，在陰影裡也好似刀鋒一樣閃亮。

【不過是聞到了一點點令人憐愛的味道呢。】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