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我是在梅裡斯曼女士的專欄裡看到它的。”玲說。
梅裡斯曼,美食人類國寶之一,美食文豪、最偉大的美食評論家。
玲伸手從書架頂層拿下一卷點穴注解,随意翻閱一遍後又重新合上書頁,掌心虛拂過樸素的封皮,她放空視線,低聲背誦那段流淌在記憶中詩歌般的文字。
【黃金自天極墜落,
于土壤的搖籃裡安睡,
第二天醒來,
就長成一棵樹。
群麥是翻滾的海浪,
在樹梢凝固成濃香的琥珀,
我們透過琥珀看到了——
陽光、雨露、長夜與燃燒的烈火,
烈火賦予生命輪回,
變成食糧,
以及人的骨血。】
“——很美。”
鐵平誠實評價,轉而又忍不住撓頭:“也很奇怪。據我所知,梅裡斯曼大師緻力于還原瞬間的美食體驗、将真實的美味傳遍世界,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寫實派作家。”
玲聳聳肩:“或許這裡就是在寫實呢?”
根據她後續搜羅到的、那些少得可憐的文獻記載,面包樹會伴随一種七十年一見的流星雨墜落地球,結出的果實熱氣騰騰,堪比烘焙大師精心烤制的面包,經過特殊處理後組成拼盤,會随機發酵出各種餡料的滋味,可謂面包的百味瓶,不管什麼味道都能進行完美的調和,十分促進食欲。
有一定量的證據表明,曾有國家依靠某棵面包樹的果實度過一場禍及全民的饑荒,至今仍将其當作信仰的符号廣為傳播。後來一位當地出身的美食天文學家出面,正式将果實命名為【豐饒果】、而孕育那場流星雨的星座也被賦予了守護農業的代表意義。
總之,這是一種富有傳奇色彩的食材。
鐵平為了再生作業當然也做過調查、并得到相似的結論,他沉吟片刻,視線掃過幾排書架,很快挑中幾本抽出來遞給玲。
“先學這些。”他說着,轉身走到這間書屋的窗前,拉了拉輕薄的紗簾,露出擺在窗台上的盆栽,“都沒什麼圖片做參照,我可看不出來這孩子和大師寫的有哪裡相似。”
陶瓷花盆裡探出一支瘦巴巴的木本植株,高度不超過三十公分,從主幹到莖葉都裹着一層石灰似的蒼白,形容枯槁,又莫名叫人瞧出幾分苟延殘喘的倔強。
“有關面包樹的記錄太少了,其中還混雜大量宗教和占星術語,參考價值很低……現在隻能确定它是一種特殊料理食材。”
年輕的再生師垮着眉毛,語氣低沉而快速,表現出少許不明顯的懊惱。
“它很敏感,甚至神經質,我怕造成不可挽回的刺激,沒敢嘗試太多手段。所以嚴格來說它還處于休眠狀态、不能算再生成功。”
“是嗎?”玲心不在焉地應聲,她像是被吸引住一樣,俯身伸出指尖輕觸植株的葉子,鐵平眼見着焉巴巴的植物竟也似應和着少女般舒展體态,面上不由閃過幾分訝異。
“……姑且是給有渠道的烘焙大師都去了信詢問。”他故意換成一副輕松的口吻,“在這方面廚師總比我們消息靈通。”
玲慢慢點頭,安慰似的對無精打采的植物低聲道:“會好起來的。”
“按照記載,面包樹每年秋分結果。”鐵平說,頓了頓,又用保證的語氣續道,“還有時間,我會再想辦法。”
那日恰逢小暑,距離秋分還有不到八十天。
玲繼續過着規律且充實的訓練生活,清晨開始常規格鬥鍛煉,午後就泡在與作的書屋裡翻閱資料,書架角落放有一排猛獸标本和模型,按照綱目分門别類整齊地列好标簽,到了晚上,她就用這些模型做實操練習。
鐵平每日早出晚歸,玲見到他的機會屈指可數,隻是偶爾會在書桌角落找到一張字迹潦草的紙條,上面寫着幾本推薦閱讀的書名。有時玲也用紙條留言詢問疑難,大概次日傍晚便能收到回複,到後來,單純的一問一答也逐漸變成各抒己見的探讨。
罕有的空暇裡,玲就去照看那株面包樹,說是照看,也不過枕着手臂靠在窗台旁,和植物一起看看天空,在樹影下吹着甯靜的風。
有時她覺得植物瞧上去精神了許多,過去一段時間後,又發現那隻是錯覺。
七月底,薩尼發來新的短訊,說他們四人已經達成連勝目标,不日将離開鬥技場、趕往第八生境開展實戰修行。
玲在輸入框中反複打下“恭喜”或是“一路順風”,又立刻全部删掉,最後她掐滅屏幕不再管哥哥的消息,埋頭默默研究那些愈發晦澀艱深的書文典籍。
值得一提的是,她在某張古老的卷宗裡翻到了有關獅鹫的記錄,除去點穴制服的方法,作者還标注了它們的生态特征以作參考,包括食物偏好、築巢習性等。
内容不多,玲一一記下,準備回去試着改善恩娅的食譜與居住環境——幼崽太脆弱,研究所内有系統設備和專人照看,安危不愁,總好過她帶在身邊提心吊膽。
日子一天天過去,自然得像沙粒流過指間,漸漸的,溫度回落,氣候變得清爽,候鳥沿途經過母親樹、銜走了幾片枯黃的落葉。
第一場秋雨踩着雲彩造訪時,鐵平風塵仆仆敲響了書屋的門。
“我帶了客人。”他告訴來開門的玲,微側過身,露出寬闊肩背遮擋的另一個人。
對方是名陌生的女孩,年紀看着與玲相仿,個頭嬌小,紮兩根彎彎的羊角辮,有着蘋果似的圓潤臉龐,安靜略顯腼腆的氣質,和一雙撥雲見日般清澈且堅定的眼眸。
“初次見面。”她禮貌地自我介紹,“我叫皮皮,是一名正在修行中的烘焙學徒。”
像是腦内一根細線被不輕不重扯動,玲隐約記起這個常駐世界廚師排行榜前十的名字,媒體争相送出贊譽,聲稱她“賦予人造果實靈魂”,是前所未有的“天才面包匠人”。當然,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秋雨溫柔細密地下,門外二人都沒撐傘,玲不再過多思考,後退幾步給他們讓路。
數月奔波,鐵平卻未顯憔悴,眼神很亮,嘴角揚着弧度,完全把好心情挂在臉上。
他沖皮皮點點頭,後者于是松開懷裡抱着的包裹,掏出一隻密封良好的玻璃罐。照明植物光芒柔潤,映得罐子裡的棕黃粉末顆粒分明,像被密密切碎了的黃水晶。
“這是……酵母粉?”玲不确定道。
皮皮颔首:“【金穗花酵母】,是我母親那邊家系相傳的寶物。按照祖輩留下的文書,它和面包樹來自同一星座。”她又鄭重地捧出一卷黃麻紙,展開來指給玲看,“是面包樹成熟必不可少的【養料】。”
黃麻紙由落葉喬木芸香烏染制而成,特點是耐久防蛀,伴随紙張間浸透的端莊濃香,文字中厚重的曆史感也撲面而來。作者具體描述了酵母粉的用途,提到的面包樹特征也與現實吻合,結尾處細細囑托後人妥善保管這份至寶,直到“七十年後的流星雨再次将豐饒的盛禮送至你我身邊”。
“我去美食天文學家協會那做過考證,”鐵平說,“可信度很高。”他看着玲,用征求意見的口吻續道,“有值得一試的價值。”
玲指節壓着唇瓣思索,很快做了決定,視線從黃麻紙張轉向窗台上幹枯的植物。
“那麼,事不宜遲——”
面包樹小苗連帶花盆被放到書屋中間的木桌上,照舊病恹恹耷拉着葉子。玲以手背輕柔地貼了貼它,室内無風,植物竟也微微顫抖着小幅度搖晃,像是強撐精神做出回應。
皮皮望着這一幕難掩吃驚地睜大眼睛,還是鐵平小聲提醒才回過神來。
她小心擰開玻璃罐蓋子,拿量管仔細取了一定數量酵母粉,混合少量清水,根據黃麻紙記載的比例晃勻,輕輕滴在植物根部。
咔嚓。他們都聽見了不知什麼破碎的聲音,轉瞬即逝,清脆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