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久旱逢甘霖、穿越沙漠的旅人用幹裂唇瓣親吻一滴水,眨眼功夫,彌留之際的植物已容光煥發,養料從根系滲透,流淌進每一縷葉脈,逝去塵灰,披上朦胧的光暈。
而這隻是第一天的變化。
之後每日早晚,皮皮都定時定點用相同的劑量澆灌,面包樹愈長愈高,日益鮮活。
一星期後,書屋的布局就再裝不下它了,鐵平做主把它移動到了與作的再生所,安置在朝南窗口陽光最好的地方。
等到秋分當天,植物已有近三米高,樹幹、樹枝,無處不是燦爛炫目的金色,鮮亮的葉片上綴有斑駁的雪白粉點,銀裝素裹,晶瑩純粹,仿若大雪紛飛中平地燃燒起金黃色的火,烈焰灼灼,精神奕奕。
玲下意識退後兩步,仰頭才算看見整棵樹的全貌,植物如初見那般舒展體态,像個剛長成的孩子藏好了期待等待表揚。
“真是奇迹……”她低低地感歎。
再生原來是這樣神奇的事情嗎?
一旁的皮皮忍不住笑出聲來。
面對玲疑惑的眼神,女孩擺擺手:“抱歉,玲小姐,我沒有别的意思,隻是……”
她略作停頓,似在思考如何說起。
“您知道嗎,為了烘烤出松軟适宜的面包,烘焙師需要考慮很多東西,包括發酵時的溫度與濕度,面包樹也是一樣的——時令和别的因素會影響酵母粉的效果,祖輩未曾留下明确說法,但作為廚師,我一直以來都在和食材打交道,所以我很明白這一點。”
女孩忽然牽住玲的雙手,認真道:“面包樹的複蘇能夠這麼順利,是因為玲小姐受到食材喜愛的緣故。這孩子努力地長大,是希望您看見它漂亮的樣子、能為它高興啊。”
她說得鄭重,玲一時難以招架,餘光求助地瞥向鐵平,不想後者正深以為然點頭。
“不然我這幾天緊趕慢趕要複蘇它做什麼,你又沒付我錢。”他習慣性插科打诨,說到後來卻也收斂玩笑語氣,“面包樹青睐你,我擔心錯過你它就不願意複蘇了。”
玲怔怔地說不出話。
面前的黃金樹郁郁蔥蔥,高傲挺拔,任誰都無法将它和那株幹癟小苗聯系在一起。
是……因為我嗎?
她猶自恍惚地想着,貼近了金燦燦的樹幹,将耳朵附過去傾聽内裡流動的生命。
“謝謝。”她如墜夢中般呢喃。
——謝謝你,願意選擇我。
秋分來了,又走了,寒意漸深漸濃。九月尾聲,皮皮用完了最後一滴酵母粉溶液。
“可惜,還是沒支撐到它結果。”女孩失落地晃了晃空空如也的玻璃罐,“金穗花并非地球特産,再想要找可就難了。”
玲坐在愈發茂盛的面包樹下,聞言淡淡道:“那剩下的就是美食家的工作了。”
她牽住植物垂到手邊的一根新生枝條,抽了一截幹淨的繃帶為它一圈圈系好。
“是禮物。”她告訴植物,伸出同樣纏好繃帶的右手放到枝條旁,“看,和我是一樣的。”
于是面包樹歡欣鼓舞地戰栗,黃金般的落葉鋪了滿地。玲在落葉中擡起頭,向面前的烘焙學徒笃定地保證:“我會找到豐饒果的故鄉、帶回足夠的金穗花酵母。一定。”
“在那之前,”鐵平适時接話道,“就由皮皮小姐您來保管這棵面包樹吧。”
“诶!?”
皮皮驚詫地捂住嘴。
“真的可以嗎?”她難以置信。
鐵平攤手:“再生師的工作到食材複蘇就結束了,現在隻是遵從食材自身的選擇。還有誰比你更适合繼續培育它嗎?”
“這、這讓我該如何感謝是好?”
驚喜毫不掩飾地寫在女孩臉上,她有些手足無措,又忽的想到什麼般輕敲手掌。
“雖然不比傳說中的豐饒果,”她說,“還請允許我招待二位用餐。”
在皮皮指揮下,木屋後的小廚房滿負荷運載一天,成功為晚餐端上一桌豐盛的面包宴。
質樸的蘇打面包外殼酥脆,一口咬下去還能品嘗到手工制的香料櫻桃奶油;手撕面包做成可愛的星星形狀,包裹溫暖濃郁的奶酪、番茄幹和羅勒醬;牛奶面包清淡又柔嫩,平滑得沒有一絲棱角,濕潤的質感在口中逐漸置換成持久的香氣與回甘;五種不同顔色的面團做成的彩色貝果,乍一看就像甜甜圈般閃亮,富有層次的嚼勁叫人着迷……
“哇,”鐵平不吝贊美,“假以時日,皮皮小姐絕對會成為有名的烘焙大師!”
皮皮連連搖頭:“我還差得遠呢。不過,”她交疊雙手,神色羞怯卻不帶猶疑,“總有一天做出豐饒果也望塵莫及的面包,治愈全世界食客的身心,這是……我的夢想。”
真好。玲想。
面前的女孩擁有一雙幹淨直率的眼睛,她在那雙眼裡看見自己,這般年輕、這般清醒。
秋夜氣爽,三名年輕人圍坐一堂,分享美食、随性笑談。與此同時,絕迹數十年的面包樹複蘇的消息像長了翅膀般飛遍人間界,由于當事人分别代表美食家、再生師與廚師的新生力量,媒體大書特書,惹得不少大人物為之側目,據說還成了IGO緩和再生師跟美食家關系的公關突破口。
多年後有好事者為此事貼上“傳奇序幕”的标簽,這代表了什麼,現在還沒人知道。
是夜,玲提着背包快步穿過空曠的再生所,角落裡一個聲音突兀響起。
“喂,姑娘。”
玲循聲望去,不知何時歸返的與作坐在遠些的地方,照舊叼着樹枝雪茄吞雲吐霧。
“準備走了?”他問。
玲道一聲是,默然幾秒,沖對方微鞠一躬。
“承蒙您的照顧。”她說。
與作嗤道:“我可什麼都沒做。”
玲未作聲,不置可否。其實從知道面包樹由鐵平負責再生起,兩人便反應過來與作的用心,履行諾言也好、鍛煉徒弟也罷,他們心照不宣,都沒有出口點破。
“比起我,”與作又道,“你應該還有位更值得感謝的老師吧?”
玲眨了眨眼,微微笑起來。
再生所另一頭,書屋被夜光植物照得通明,年輕的再生師正埋頭攻讀下一個再生食材的線索,地圖與厚重典籍攤在手邊,他一邊寫寫畫畫一邊抓亂了精心打理過的飛機頭。
玲說:“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爾後她推門朝外走去,沒再回過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