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玲先開的口：“關于你的忠告，我會等你願意将理由說給我聽。而且，”她的聲音轉低，說得緩慢而清晰，“我也不想再和他有交集。”

她們都知道“他”指的是誰。

“……為什麼？”食欲問。

為什麼呢。

玲的眼神漸漸放空。

“因為不輸掉一場遊戲的最好辦法是不參加。”

月色下蒼白長發的美人像是怔了怔，但在她回頭前，玲已如夢呓般繼續說下去。

“我在樂園被攻擊的時候，他來救我。我觀察了他的戰鬥方式——好弱。

“呼吸，步态，招式的成熟度，精神面，不管哪一點都遠遠不夠，曾經隻能仰望的他也有這麼弱小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到。

“不過這也是當然的事，閱曆，心态，知識，覺悟，都有質的差别。本來用兩輩子的成果去和二十多歲的他比就沒有意義，不如說用兩輩子去彌補和他天資上差距的我才比較可悲。

“但就算是現在的我和現在的他站在一起，食運也在我們當中選擇了眷顧他。”

玲閉上眼，左手攥住握緊到發抖的右拳。

“他安慰我，甚至誇贊我。他一直這樣——你知道他答應我求婚時說了什麼嗎？他說謝謝你。”

到頭來，她從他那裡得到的隻有這句謝謝你。

“那個人永遠是天上的太陽。

“他一直坦率，一直磊落。

“是我把他的感謝誤解為愛，把他對我一切付之于語言和行動的愛的不加評判都當成接受。

“我用盡方法想讓選擇放手的自己顯得體面，但事實是一直以來我都咎由自取。”

很突兀的，她茫然地卸去了手中的力道。

普賽克曾說，和阿虜有關的事情都讓她很痛苦，那為什麼不讓食欲把這些記憶吃掉呢？

為什麼還要在痛苦的回憶裡打轉，執拗地找尋自己都不一定知道是什麼的答案？

——她不敢忘記啊。

她已經嘗到了食之至寶的味道，那在白色宇宙群星之間永恒閃爍的明燈、夢幻食材【STARS】，僅僅一刹那的美味叫她夜夜難忘輾轉反側；她已經獲得了奢侈到難以置信的第二次生命，把全新的世界握在手心裡，嚼碎在唇齒間。

如果選擇忘記以後，她再重蹈覆轍怎麼辦？

一陣惶恐的惡寒如子彈般狠狠擊中了她。

不要，絕對不要。少女像腹部挨了一拳似的蜷縮起身子，死死抱住自己的胳膊。那樣無能為力地被困死在方寸之間、從井底仰望小小一圈天空卻還以為是全世界的過去，她再也不想經曆了。

餘光中有什麼蒼白如刀鋒的事物顫了顫，玲遲了半拍意識到那是普賽克垂在背後的蝴蝶翅膀。

食欲依舊背對着她，伸手撈了一把冰涼的月色。

“何必對自己這麼苛刻呢？”那柔美到妖詭的嗓音如此說道，“讓自己好過一點不行嗎？”

是啊。玲同時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這樣說，為什麼要逼自己到這個地步？

去過點輕松的生活不好嗎？把記憶和無謂的堅持都丢給普賽克吃掉，和那個優秀得發光的沒有前世記憶的阿虜交個朋友，跟偶爾見面的哥哥插科打诨拌嘴，每天在鬥技場打卡上班，時不時抱怨一句設備老舊再買幾客甜到發膩的芭菲——

“……哈。”她忽然笑出聲來。

沙啞、破碎、時斷時續的笑聲掐掉了那些幻想。

“其實白蘋果也沒有那麼好吃。”

她一邊笑着，一邊冷漠地說道。

“人也不是任何時候都想要吃飯的。

“就算身體餓得垮掉，生命從軀殼裡流逝，也總有什麼東西都咽不下去的時候。

“為了食沒的鍛煉、為了變強而逼迫自己進食，連食道都像被滑下去的果片打了一巴掌。

“進食很痛苦——在美食時代說這種話是要遭天譴的吧，難怪食運不眷顧我。”

她還在笑，像是真的有那麼好笑。

為什麼要這樣逼自己啊？

很痛，很苦，很累，在天才面前……在被偏愛的人面前，被劣等感壓迫得快要崩潰。

到底為什麼呢？

“……是因為【喜歡】啊。”她低喃。

因為喜歡，喜歡到沒有辦法，無可救藥了，才做不到就這麼放過自己。

即使知道努力的結果也比不上天才，比不上被選擇被眷顧的人，還是義無反顧地繼續堅持，做到這一步的理由還能剩下什麼呢？

玲昏昏沉沉，意識不自知地下墜，落向曾無數次被她與蝴蝶踩在腳下的黑海。

睫毛觸及水面的一瞬間，玲張大眼睛，異常清晰地看見了水下普賽克的臉。

食欲伸出雙手，一把将她攬入水中。

【吾是對的。】

玲看見美人勾到耳根的笑容，猙獰而愉悅。

【是吾比汝先一步看進了汝的心裡。】

少女望着蝴蝶混沌的眼睛，從裡面找到屬于自己的，扭曲無比的身影。

【你是對的。】

她承認，吐出的字句在黑水中化為氣泡。

【銘記也好，痛苦也罷，都是為了我自己。】

因為比起冰釋前嫌相視一笑，她更願意從此分道揚镳。因為就算被上輩子的恩怨壓得窒息喘不過氣，她内心深處的聲音仍然在嘶吼着不要忘記。因為甯可每次回憶起都恨得咬牙切齒，她也不想挂上笑臉說什麼狗屁原諒。

“因為不逼自己一把，”盤腿坐在廊道上的少女閉目自語，“我才真的得不到超脫。”

漫長夜晚悄然逝去，地平線盡頭閃耀着愈發明亮的陽光，這生機盎然的世界又迎來嶄新一天。

這一天，在遙遠大陸的另一端，一位名叫阿虜的美食家和一位名叫小松的廚師因為捕獲一隻鳄魚的委托互相結識，代表着某段傳奇的開始。

那都是和玲無關的故事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