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寺廟。
寺中并無香火雲集,檐下也無鳥雀鳴叫。
順着五十三級石梯向上仰望,鐘紅色的廟宇大門嚴格遵照對稱美學建造,穩重肅穆地坐落在松林間,與旁側自然景物含蓄地融為一體。
淩晨的天還沒亮起來,周圍古木高聳入雲,把陽光遮掉太多,快到夏季了,卻還冷得好像冬日。
一聲嘹亮悠揚的巨響,輪值更夫敲響了演武場前方正襟危坐的銅鑼,沉寂整夜的寝院陸陸續續傳來人聲,弟子們勉強撐開惺忪睡眼爬起來洗漱坐禅,為接下來一整天的修行做準備。
這本是再平淡不過的日常,然而榻榻米角落的一人坐起後愣怔半晌,忽的擡手抱住腦袋。
“受不了、我受不了了……”他含糊地念了兩三遍,聲音猛然拔高,“我受夠了——”
像不和諧的小石子砸入水面擾亂整池寂靜,人們詫異的視線紛紛循聲望來,隔床見他臉色煞白,邊詢問“沒事吧”邊試探着走過來,卻被反應極大地打開手。那人想站起身又崴了腳,摔倒時直接砸穿了障子紙質地的推拉門,好一陣丁玲桄榔的響動,把巡查的代理師範也吸引過來。
他赤着腳,灰頭土臉踉踉跄跄就往寺門沖去,嘴裡還神經質地反複念叨“受夠了受夠了”。短短一段路跑得并不順利,沿途總有滾石和尖銳木樁交錯襲來,他躲得狼狽,添了一身擦傷,神色愈發驚惶,眼看着是在崩潰邊緣了。
像波折了一個日夜那樣漫長,那扇樸素的寺門終于近在眼前觸手可及,門外風景逆着白晃晃的光看不分明,他渾身顫抖着踏出門檻,尚未踩實就被迎面一腳結結實實踹了回去!
他跌在地上,胸口一陣悶痛,模糊瞧見門外有道修長影子利落地收腿,他定了定神,搖晃視野中斑駁白光緩慢褪去,露出來人高挑身形,闊衣袴褲、黑發烏眸,分明是名年輕清麗的少女。
初升曦光描摹少女端緻冷冽的眉眼,她在光裡站得筆挺,雙手合十彎腰行禮。
不消片刻,破曉的曙色已然升得更高,照亮了寺門上方橫懸的牌匾,陳年紅松木紋細膩,上書行雲流水三個大字:【食林寺】。
行罷禮,玲跨步走進寺門,早有一位代理師範指揮幾名弟子架着逃跑的家夥拖下去,轉而朝着她微彎起眼:“從蜂巢押送來的無期刑犯不出三月總有這麼一遭,讓玲小姐見笑了。”
玲撩眼将這人上下打量一番,中等個頭,眉目清秀,無論神态模樣都相當眼熟。
“初次見面,我名為周。”對方含笑道,“前些日子舍弟阿商承蒙您照顧了。”
任誰都看得出他與樂園的守林人是一對雙生子,兩人簡直長得一模一樣,不同之處大概隻有那頭長發——與弟弟相反,代理師範周發色烏黑,直到長辮中段才漸變為亮眼的金黃。
“阿商寫信與我提起了您。”周說,“他是建寺以來僅次于師父的強者,我等均難望項背,故而被委以重任守護樂園。出師至今,這還是他第一次棋逢對手。”青年停頓少許,真摯道,“玲小姐,您的食義境界令人欽佩。”
“不敢。”玲搖頭,“是我受教了。”
這并非客套話,抛開那段毫厘之間的切磋不談,事後守林人用來款待他們的樂園食材無不精挑細選,營養均衡、溫補益氣,想來一龍會長也是出于這個原因——以及萬分确定阿虜會被食運偏愛的自信——才會設計這場考驗。
想到阿虜,玲的神色愈發沉凝。
盡管方向不同,但他們都是在昨日傍晚出發離開研究所,分别前年輕高大的男人燦爛笑着贊歎她“真是個厲害的家夥”,爾後撓撓臉頰,用不甚熟練的口吻留下一句“别太傷心了”的安慰。
這樣坦率和溫柔,壓得她窒息般擡不起頭。
“……樂園諸事勞煩貴寺費心,”少女緩慢地眨了下眼,将所有陰暗情緒都咽入喉頭,“今日前來,是特地代表研究所登門緻謝。”
“您客氣了。珍師父已在正殿恭候多時,”周負手側身,“請随我來。”
他們走過錯落有緻的石子路,途經諸多别院與喊聲震天的演武場,最終來到一棟四方結構的朱紅樓閣前,照例是古樸莊嚴的建築風格,飛檐翹角氣韻生動,樓角吊着刻有不同經符的鐵馬鈴,風吹鈴動如玉振,甯靜悠遠,靜心養性。
沿着紅木樓梯逐層往上,周在頂層廊角廂房前跪坐下來:“珍師父,有遠客來訪。”
無人動作,廂房的推拉紙門卻倏的往橫側拉開,乍一映入眼簾的赫然是滿室火光,細細看去,那竟是千百支燃燒中的筆頭草,數不盡的火苗靜默搖曳,環繞一名合掌端坐、寶相莊嚴的老先生,仿若沐光坐化,又似浴火涅槃。
——美食人類國寶,食林寺住持,珍鎮鎮。
“噢,”老先生目不斜視,氣定神閑道,“是曼德拉提過的那位到了?”
曼德拉?玲微愣。這……說的是所長?
周微側頭沖她抱歉地笑了一下,玲不作多想,正坐道:“久聞珍先生大名,今日上門叨擾,特代研究所略備薄禮,聊表謝意。”
她取了挎在腰後的恒溫箱置于膝前,雙手輕輕打開盒蓋,霎時間,伴随引人入勝的濃香,箱中散發的剔透光芒竟蓋去了室内火光。
“這是用樂園食材翡翠松露熬煮的濃湯。”玲介紹,“命名為【大地翡翠】。”
數日前,她與阿虜眼睜睜看着鳳凰樹枯萎成灰,不甘心此行空手而歸、同時也辨認出翡翠松露的來源,她咬牙嘗試用這條險些拿她做餌食的藤蔓下鍋烹調,所幸有商出手相助,結合樂園其他适用食材,最後成品就是這鍋濃湯。
此湯可謂囊括了整座樂園的美味和養分,口感稠厚而細膩,濃郁而深潤,地下泉湯底如水晶般清澈甘美,熒光菌子經過漫長的炖煮散逸出奶油般的絲滑和香甜,翡翠松露的香氣極具辨識度,讓人聯想到泥土與麝香、蜂蜜與芝士,以及地球原生松露不曾具備的新鮮蔬果清香。
上述種種滋味被某種富有生命力的、可以稱之為【思念】的事物完美調和在一起,柔和包容,恰如七千年前風雨滋養萬物後遍地鋪陳的生機和綠意,故而命之為【大地翡翠】。
可惜雨翼鳥最後也隻喝下一口。
玲低垂眼眸,就聽那位國寶先生贊了句:“香味怡人,确是好湯。”轉而喚道,“小修啊。”
周:“師父,我是周。”
珍鎮鎮充耳不聞:“你把湯拿去分給大家,記得給老朽留一碗。至于遠道而來的客人,”他伸掌向前示意,“來,陪老朽坐一會兒。”
玲頓了頓,依言走過去,在那幽幽燃燒的筆頭草當中的客位坐下,正好與老先生面對面。
周施過一禮,輕手輕腳拉上紙門。
室内二人都沒再說話,隻默默坐禅。
玲曾在蜂巢刑罰錄裡讀到過相關說明,這一修行被稱作【食禅】,借由珍住持親手改良後的松明筆頭草感應坐禅者心中的雜念——以食義來說,除去對食材的感激,萬般欲求皆是雜念——若有雜念,筆頭草即會熄滅,而這種探測的敏銳性和準确度會伴随其數量增長成正比增強。
正所謂“坐禅思恩,莫有懈怠。”如此便是一個上午,時間無聲流淌,演武場列隊操練的門徒替了兩批,初升的日頭也改換高懸。
對坐二人眉頭微動,少頃,同時睜開了眼。
玲姿态未變,感到老先生望着自己若有所思地端詳數秒,忽而颔首道:“不錯,你現在的表情可比剛才好多了。你叫什麼?”
“……玲。”
“嗯嗯。”他笑呵呵地站起來,“小凜啊,随老朽去用飯吧。人活在世,所求為食呀。”
玲默然片刻,正對老先生的背影埋頭深作一禮,方才起身緩步跟了上去。
在她身後,成百上千的筆頭草火苗如燈似星,搖曳生姿,久久都沒有熄滅。
晚些時候人聲漸寂,巡邏更夫敲過了鐘,玲拉開客房通往後院的紙門,走到廊道上席地而坐。院中修有一座人工開鑿的池塘,間或息出圓潤的金色肥皂泡,襯着月色顯得格外缥缈夢幻。
玲近乎出神地望着那些肥皂泡升空再破滅,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輕聲開口。
“普賽克。”她說,“你在嗎?”
晚風吹過庭院,溫柔描摹出女性旖旎曼妙的透明影子,這身影攏着一件拖至腳踝的大振袖,半虛半實斜坐在廊前橫欄上。
她背對着玲,片刻後回道:“吾一直在。”
這是自雙方相遇以來第一次在現實中、而非下沉的意識深處對話。
“我是想告訴你,”玲說,“我要把大地翡翠定為我人生菜單的湯料理。”
食欲回道:“汝做決定就好。”
“嗯。”玲微頓,像是短促地笑了一下,“我好像總在和一些天外來客的食材打交道。也是,畢竟地球的食材……食運都不怎麼喜歡我。”
食欲嗤了聲:“那是祂們沒眼光。”
玲忍不住又笑:“隻有你會這麼說。”
她們短暫沉默下來。薄雲半掩月色,少女與蝴蝶的神情都跟着匿入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