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從來是食材挑選人,而非人挑選食材。這便是俗稱的【食運】。”
神秘的東方青年如此說,在他腳下,熒光菌子和被染成橘紅的石壁劃開鮮明的分界線。
“過去師母曾經這樣教導我,她是我所知最偉大的廚師之一。如二位所見,此處往前即是聖域,我也不被準許涉足。但作為守林人,我将負責在此見證你們是否會被鳳凰樹選擇。”
爾後他側過身去,順着他展示的方向,玲和阿虜徹底看見了那片被稱作聖域的橙紅色空間。
這是一塊直徑約二十米的圓形區域,其範圍内石壁光裸,寸草不生,隻在最中間的圓心、從那花萼般的天穹深處垂下來一串植物,與之對應,圓心正下方也紮根着一株相似的草木。
它們都長有展翅欲飛似的、羽毛形狀的葉,分布在根部的色澤好似火燒一般,将周圍環境全部染上灼人眼球的暖色。然而在越靠近彼此的位置,那些葉子反倒生得越蒼翠,遠遠瞧去,竟像是兩隻穿透火海竭力伸向對方的手。
但它們最後沒能成功彙合,僅有指尖勉強相觸,在那觸碰的中點長着一片綠得極醒目的葉,恍若裡頭栖息着春天本身,簡直要把占據其餘空間的橘紅色都壓下去,生機勃勃,未艾方興。
“……鳳凰樹。”玲低聲念出植物的名字。
“真不愧是傳說中的食材。”身旁阿虜躍躍欲試地對撞了下拳頭,“我可是從剛跳進洞穴起就聞見了,這股用精心調整的火候炙烤過的時令菜蔬一樣的香味兒,熱辣誘人,夠勁!”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亢奮,那單純而富有野性的捕食氣質與生俱來,往往會在食材和他本人之間連起一條無形的細線,像是蜘蛛感應到網巢末端傳來的顫抖,他自然而然順着那根看不見的蛛絲接近盡頭已然落網的獵物。
等回過神來,他早已踏入那所謂的聖域,男人低頭看了眼,确認性質地原地活動幾下雙腳,爾後擡起頭,沖另兩人恣意張揚地笑。
“看樣子鳳凰樹挺好客的嘛。”他說,又催促玲道,“趕緊來啊,雨翼鳥還等着呢。”
玲微微眯起黑沉的眼。
類似身體内部免疫系統的預警機制一般,她的太陽穴一陣針紮似的刺痛,并不劇烈,但足夠被解讀為不詳的預兆。如果在平常,她不會也沒有必要違背自己的直覺,然而此時此刻,直視阿虜那雙赤誠沒有陰霾的眼睛,某種無法用理智闡釋的沖動壓下了其他一切情緒。
不想輸。不想比不上他。
他做得到的事,我要做得比他更好。
……我必須做得比他更好。
她無視額角愈發惱人的刺痛,迎着阿虜伸來的手踏入鳳凰樹的聖域。于是變故就此發生。
平整的石頭地面驟現裂痕,像是用潦草的手法粗暴縫合的割裂傷口,不知什麼龐大得可怕的東西在傷口内部橫沖直撞,頂出誇張的凸起。短短幾個呼吸的功夫,裂口被撐到極限、最終支持不住地崩開,小碎石塊飛濺得到處都是,無數的藤條從底下彈出來——翠綠色,粗細适中,結實而柔韌——鞭子一樣四處橫飛揮舞。
玲反應慢了半拍,被那藤鞭撩到手臂,帶走了一小條衣服布料、以及附近少許薄薄的皮肉。
毫無征兆的,神聖優雅的鳳凰樹、美得勝似天國的樂園剝去了僞裝,暴露出大自然高高在上的本質:一視同仁得無情,不容反抗得強大。
玲往後退,但背後也開始冒出藤條,她很快因為不得已的躲避被驅趕到這些植物聚集的中心,碧綠色包圍網仿若蛇潮在眼前層疊晃動,間或能捕捉到遠處一抹飛速逼近的濃藍。
“【叉掌】!”又利又重的銀藍色光波刺透張牙舞爪的碧綠幕布,緊接着是一擊橫向劈斬順滑地割開大片藤條,“【刀掌】!”
铿锵兩聲清脆的金屬摩擦音響過,阿虜不斷收割周邊好像無窮無盡的植物,轉頭卻看見包圍圈裡的玲緊皺着眉,毫無反擊亦或逃跑的迹象。
“幹什麼呢!”他忍不住喊,“别發呆啊!”
真是怪了。男人納悶地想。但凡她肯動手,這麼點藤條壓根不可能構成威脅才對——就憑先前和商過招時那一閃而逝的冰凍噴霧劍,那種讓周圍物體乃至環境在極短時間内迅速失溫的手段,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絕大多數生命體的克星。
但玲到最後也沒有使用能力。
“……你讓開。”她說。
啊?阿虜莫名其妙,他想回一句别開玩笑了,卻在和玲四目相對的瞬間突兀的噤了聲。
往後很久他都一直記得這一刹那少女的眼神。
冰冷、無感情,類似的描述都不夠準确,一定要形容的話,那種情緒更像是“認命”,一種因為無可奈何而顯得寡淡的悲哀。
礙事的人退開了,玲平靜且緩慢地深呼吸,一把拽住一根顔色最深、直徑最粗的藤條,她雙手發力,纏繞小臂和手掌的繃帶立刻沁透鮮紅的血,而她恍若未覺,反身将那根藤條磨着肩膀拉扯過去,心中默數三下,猛的發了勁!
伴随令人牙酸的岩石斷裂聲接連不斷炸響,她竟是硬生生将整片藤蔓連根拔了出來!
像一條隻能用鰓呼吸、卻猝不及防被人拖拽上岸的猙獰水怪,這株藤本植物徒勞地掙紮幾下,很快就從根部泛起焉巴巴的枯黃色,被玲扔出去,摔進熒光菌類鋪成的絨毯裡。
“這是翡翠松露。”商負手站在原地,對一邊處理傷口一邊走回來的玲說,“因為口感肖似地球食材松露而得名。它也是鳳凰樹的近衛——看來隻有阿虜先生一個人獲得了承認。”他露出溫和的微笑,“食運還真是無常啊,玲小姐。”
玲沉默以對,努力克制這一刻險些将她淹沒的、無與倫比的劣等感與恥辱感。
不遠處的阿虜躊躇道:“你……”
察覺到他想要折返,玲立刻退後一步,随後像是自己都沒料到會這麼應激般靜了靜。
“還愣着做什麼。”她别過眼,冷硬地說,“既然隻承認你一個,你就一個人去。”
“……好吧。”男人不太自在地抓抓鬓角,“所以,到底哪片是我們需要的鳳凰葉?”
“是正中間那片最綠的噢。”商笑着說。
玲擡眸看他,心下其實感到有些怪異。照理說一棵鳳凰樹一個周期内不可能隻長一片新葉,樂園的主人好像剛迎接完早春第一陣東風,才萌生丁點綠意就連帶着周圍時間都被定格,變成人們會在博物館藝術展覽區裡看見的大型琥珀。
鳳凰樹的模樣實在壯觀,遠看時那綠得晃眼的鳳凰葉似乎長在極高的位置,等走近了卻發現不過剛到阿虜胸口,他往前伸手便能夠到。
美食家的手掌生得寬闊,五指修長,因為久經鍛煉而骨節分明,與纖薄嬌嫩的葉片放在一起極具反差。手的主人不禁屏住呼吸,像對待什麼價值連城的易碎品——實際上也确實如此——控制着輕而穩的力道摘下了鳳凰葉。
然後他聽見近在咫尺的碎裂聲,無比細微,偏又清脆得一塌糊塗。
倏忽間,從鳳凰葉斷裂的莖杆處、那短窄的截面開始,整株鳳凰樹迅速而寂靜地潰散,仿佛煙鬼們發愣時叼在嘴裡的半截煙灰,脆弱且枯敗,稍作觸碰就碎得徹底,什麼痕迹都沒剩下。
阿虜眼睜睜看着鳳凰樹凋零殆盡,大腦空白,近乎茫然地站在原地,一股力道猛的自旁側傳來,是玲沖到近前拽過了他的手,試圖用冰結噴霧将僅剩的鳳凰葉凍住——然而她終究晚了一步,那片綠到極緻的葉就這樣肉眼可見地崩解成沙塵,自阿虜虛攏的指間撲簌簌滑落。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阿虜垂頭看向空無一物的手心,愣怔道:“我隻是碰了一下……”
身後忽而響起一聲歎息。
“這并非您的錯,阿虜先生。”不知何時走近的商垂着眼簾,神情略染幾分怅惘,“守林人世代守護樂園,但我們的曆史根本比不上鳳凰樹本身漫長。它在此地等候超過七千年,即便能強撐外表的光鮮,也難以阻止内在逐漸枯萎。”
阿虜錯愕擡頭:“七千年?!”他意識到什麼,表情愈發不可置信,“你是說,它就是最初那棵因為地殼變動被吞沒到地下的鳳凰樹嗎?”
眼前的東方青年沖他微微一笑。
“世間萬物都逃不過與時間的戰鬥,”他溫柔地說,“有些生命消失了,便是真的走到盡頭,即便執意挽留,也隻妄成癡念。”
玲身形晃了晃,幾乎嘗到喉頭哽起的血腥氣。
鳳凰樹沒有選擇她,是因為已經感知到了、她能借助冰結噴霧短暫延續它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