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羅塔忍無可忍地沉下臉。
“多說無益。”他站起身，手中不知何時已攥緊兩把對稱的短劍，而一旁的愛麗絲同樣心領神會，指尖微勾，就有無數盛放花朵的藤蔓鞭子般四散飛舞，“還是請你、跟我們去協會走一趟吧。”
當他們默契無間地沖上來時，完全出于理智之外的反應，委托人意識到自己竟在輕輕地笑。
半大男生氣質中清澈得近乎鋒利的攻擊性，年輕姑娘無論何時都能維持判斷的極端冷靜——不管哪個，都是如此令人心情愉悅地似曾相識。
隻是……
他一邊笑一邊歎息，唇形微張無聲地低語。
“終究、都不是【她】啊。”
叮咣，銀鐵制的短劍從脫力的五指中滑落，布羅塔猛的按住右手腕間血流如注的傷口，不及下一步動作，就因倏然架到頸側的彎刀定在原地，幾乎卡在同一時刻，愛麗絲也被某種區别于菟絲子的紫紅植物勒緊四肢，狠狠按死在了牆壁上。
“啊啊，實在抱歉，動粗并非我的本意。”
說着抱歉，委托人的語氣卻無分毫歉意，他握緊刀，從被鬥篷兜帽遮掩的陰影裡投落一道居高臨下的目光，直直望向半跪在地的青年。
“好啦，讓我們說回剛才的話題——食運的量化管理，所以說，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他歪了歪頭，像是真心實意表露疑惑。
“世界從來不曾公平，才能亦有高低之分，對于平庸者而言，無知和弱小未嘗不是一種保護。
“二位聽說過類似的故事嗎？
“過去位列美食四天王的A級食犯澤布拉，由于兇名在外的殘暴受到諸國忌憚，甚至有戰亂國家為了應對他的潛在威脅結成同盟。終于在頻繁紛争中獲得喘息的邊陲居民、那些不被食運眷顧的可憐人，僅僅因此便将他奉為至高無上的神明——即便他除了路過以外根本毫無作為，即便等到他離開後戰亂仍将源源不斷持續。
“看，這便是真正的【凡人】，是這個時代裡的大多數，在長久的生活磋磨中自甘為劣等，因為天賦者的小恩小惠動辄感激涕零，隻要永遠不求上進，就永遠可以把差距歸咎于單純的氣運。”
話到這裡，空氣忽然陷入短暫的沉默，愛麗絲在未知植物的壓迫下勉強睜開眼，很快便聽見神秘人繼續開了口，聲音是帶着笑的，也是冷的。
“量化項目推動的過程絕對不會順利吧，其中遇到的阻力到底更多來源于誰呢？是曾經的食運寵兒，還是一如既往的凡人們？”他發出歎息似的長音，透着某種近乎悲憫的冷漠，“費盡心血把類似于神物的氣運平分給這種【劣等人】，那位傳聞中的玲小姐啊，我該說她天真得無可救藥好呢，還是一廂情願的理想主義好？”
“——别說得像你很懂她一樣。”
陡然響起的嗤笑打斷了委托人的長篇大論，他微頓了頓，垂眸與那跪在地上的青年對視。
“真不巧。”布羅塔扯扯嘴角，沖眼前的家夥報以挑釁的回視，“我就是你說的那種劣等人。”
生長自一無所有的奈爾格的孤兒，在最艱難的時期裡，個個都活得連街頭遊蕩的野狗都不如。
“外來人把吉達爾叫作【欲望的坩埚】，哼……我們被踩在泥裡、為了生存露出掙紮的醜态，還要再被扣上人心險惡的帽子，高高在上的老爺們偶爾說一些分享和慷慨之類的好話，也不過是用指縫裡掉落的殘渣來施舍善心。”
他松開受傷的手腕，任由傷口汩汩地淌血。
“這麼久了，爛到骨子裡的吉達爾終于等到這樣一個人，沒興趣講漂亮的空話，不稀罕我們的崇拜，她說要公正，就從來隻關心公正，不管是低劣的凡人還是神的寵兒，想擁有多少氣運，都隻能靠自己的本事去掙……！！”
瞬息之間，他自後腰抽出把亮白如雪的太刀，揮斬的刹那似有海潮翻卷、蛟龍低吟，隻聽一聲金屬碰撞清脆的鳴音，刃氣從下往上劃過一道完美的圓弧。委托人後退幾步，餘光瞥見黃金彎刀的刃面竟已碎開三兩道極細微的裂痕。
“喂，那個裝模作樣的家夥。”
掙脫鉗制的高瘦青年站在不遠處，拿衣服布料包紮住腕間傷痕，左手持刀舉到眼前。
“劣等人又不是傻子。調香師玲是我的老師，是整個吉達爾王國的恩人。”他低嗤一聲，微揚起瘦削的下颔，笑得分外肆意而狂傲，“敢對她大放厥詞，得先問過我這條賤命同不同意！”
啊啊，真是。默默聽到現在的愛麗絲無奈地想，怎麼耍帥的時候都給他占了去。
呼啦一聲，金紅色烈焰以少女為中心猝然間升騰而起，爛漫又熾烈得燃燒，将除去菟絲子之外的全部怪異植物都貪婪地吞噬殆盡。
“這位先生，有些事我得和您糾正一下。”
她穩穩落在地上，被燦爛焰光和蛇潮似的藤蔓簇擁其中，彎眼笑起來的模樣仍然逼人得甜美。
“食運這種東西，本就不是什麼才能或天賦。它的本質是外力介入創造的特權，是幼稚的神明賜下的自以為是的眷顧。曾經得到它的人并不都擁有值得尊重的品格，也不見得為此付出過像樣的争取或努力，歸根結底，是一部分凡人，踩着另一部分凡人的無知和骨血走上登神的階梯。”
烈火越燃燒越盛大，仿佛收攏的巨口慢慢縮緊包圍圈，所過之處卻未傷及房間内的任何物件。愛麗絲沐浴着火光往前走，發帶如同蝴蝶般振翅欲飛，最終與持刀而立的布羅塔并肩站在一起。
“做到真正的公平很難，所以我們才要去做。無論如何，協會登記的美食家任務生還率在逐年上漲，這是事實。至于玲大人……”
少女斂眸，眼底流淌過格外柔軟的追憶之色。
“那個人太高傲，也太溫柔了。選擇走這樣一條艱難的路，沿途總會有好壞參半的評價。可曆史終究會翻頁，你我也都将化為塵土。”
她倏然挑起目光，像是挑起一往無前的刀鋒。
“時間從來不會撒謊，今時的贊賞抑或诋毀，待到百年之後、都不過為她冕上增光！”
嗡，耳畔似有陣陣雷聲轟鳴地響，眼前是白到極緻的光反複頻閃，間或勾勒出那道纖細又固執的影子，在末日般的高溫裡神色決絕而平靜。她說“還沒有結束”，說“我和你不一樣”。
委托人慢慢、慢慢地伸出手，在用力捂住雙眼的那一刻觸到了些許微涼的濕意。
“……真亮。”他喃喃。
布羅塔蹙眉：“你又發什麼瘋？”
“不、不，”那人吃吃地笑着，不斷搖頭，“我隻是……想起了一個童話。”
【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隻不自量力的蝴蝶。】
【為了斬殺崇高的太陽，不惜将翅膀與生命都燃燒得狂亂颠倒。】
【在粉身碎骨的那一瞬間，蝴蝶做了一個夢。】
“而現在，我親眼見證了她夢中的未來。”
砰！三人之間空無一物的區域忽而毫無征兆地炸開音爆，氣浪翻卷着，吹起委托人一身裹得嚴實的鬥篷衣擺，露出褴褛破舊的褲腳、和膝蓋以下兩圈猙獰得紮眼的暗紅色疤痕。
愛麗絲與布羅塔條件反射地架起防禦的态勢，警戒眼前突如其來的變故。可待到沖擊散去，卻四處都再找不見那神秘叵測的敵人身影，唯獨剩下一顆純白顔色凝結成球的食運集合體，如同來時那般安靜又無害地懸浮在原地。
寂靜之中，兩個年輕人愣怔地面面相觑，少頃，愛麗絲遲疑着開口道：“到底怎麼回事？”
“誰知道，管他呢。”布羅塔丢了刀，一屁股坐倒在地，渾身利刺般的氣場登時揮散而去，“人都跑了，趕緊把食運回收了事。”他垂眼看向右手腕的傷口，後知後覺龇牙咧嘴道，“嘶，下手真狠，好沒痛死我……唔，想抽煙啊……”
“笨蛋。”愛麗絲俯身拉住他的手，抽了幾條醫療蘆荟開始包紮，“趕緊把煙戒了吧。”
“……啰嗦。”
天光熹微，這漫長的一夜正在不可挽留地逝去，從并未關緊的拉閘門外洩露少許淩晨的輝光，像是碎金一般輕盈跳躍在茜紅色的朝霞裡，照亮荒涼無垠的沙漠，也照亮大洋彼岸的小小島嶼。
第一生境周島，美食研究所某間臨海的辦公室，有誰靠在窗邊眺望水平線升起的朝陽，側耳壓住電話聲筒聽着對面年輕少女的彙報。
“是嗎，那個人是那麼說的啊。”
“嗯，你們安全就好。”
“食運就近運去第六生境，交給普亭。”
“啊，對了。”
遠方，太陽終于跳出海面的懷抱，霞光失真地搖曳，勾勒出窗畔女子背後蝶翼般的剪影。
“今年的鸢尾花開得很漂亮。”她笑着說，“有時間帶阿布回來看看吧。”
順着女子遠眺的目光，季候信風飄飄然路過這座孤島，吹開沿途的時令花朵，勾勒出從人間界到美食界的版圖、乃至整個地球爛漫龐大的畫卷。
曾有人說過——
有一群美食家、秉承着永無止境的好奇心追求珍稀的食材；有一群廚師、心懷對食客的敬意烹饪令人垂涎的佳肴；有一群平凡地降生于世、又平凡地擁有夢想的人，即便被命運玩弄甚或抛棄，也依舊選擇執着不渝地前進。
如今是【美食時代】，對無窮的未知美味展開無盡探索的時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