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結束後的第一個周三,美食城中心城區氣溫适宜,多雲轉晴。
入夜後潮氣加重,城中公園的松林針尖挂上欲落不落的霜珠。樹影掩映下,有“邂逅酒吧”美稱的美食家聚集地Heavy Lodge燈火通明,不時傳出大笑、叫罵抑或跑調的歌聲。
叮咣,不知哪個喝到興頭的酒鬼揮手摔碎了一整疊杯盤,掩蓋住木闆門被推開的吱呀細響。
駐台樂師開始彈奏一首頗具南方風情的鋼琴小調,室内燈光流光溢彩地照落,勾勒出那道踩着無聲步伐經過人群的曼妙影子,貼身背心的吊帶系在修長的脖頸後,露出大片白得發光的皮膚和鎖骨間振翅欲飛的蝴蝶刺青,骨肉亭勻,姿容袅娜,醒目的紅色發帶從微卷的短發一側垂下,眉目流轉間不知吸引去多少眼球。
“噢,看看這是誰?”上了年紀的酒吧老闆拍了把新換的實木貼皮吧桌,沖走到近前的年輕姑娘挑起眉頭,“有段時間不見了嘛,小愛麗絲。”
少女便笑着彎起那雙貓一樣的眼眸,甜美勝似景品櫥窗裡陳列的紅絲絨蛋糕。
“晚上好,森先生。一直以來麻煩您了。”
她朝老闆伸手,肌肉緊實的白皙小臂上纏着枚鸢尾花吊墜,左搖右晃閃過炫目的光。
“我來取預存的單程票、去吉達爾。”
——相隔浪濤洶湧的海灣和連綿群山,人間界極北角落、過去曾被稱為法外之地的吉達爾王國,此時正步入一整年中最為幹燥的夏季。
熱風卷席起粗粝沙塵,吹過百廢待興的奈爾格街頭,被旋轉着飛過半空的短刀利落地割成兩半。
倏忽間,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接住刀柄,手的主人二十出頭模樣,枯楞楞的灰發半長不短,在腦後随意地紮成一把,瘦削臉頰上架着副細邊鍊子的太陽鏡,略顯廉價的橙色鏡片缺了幾角,細長又淩厲的眸子便透過缺口、漫不經心似的瞥了對面跪在砂石地上的中年男人一眼。
“暴力威脅,強買強賣,你倒是挺厲害。”他拖着長音,在那家夥發着抖沖他用力磕頭的時候含糊地嗤笑了聲,“下不為例啊,以後沒事把《美食八法》多看幾遍,背背牢,記得沒?”
對方忙不疊應是,他便示意跟在身後的兩個小弟把人提起來,就近押去街頭臨時搭建起來的看守所,自己則找了個避風的街角蹲着抽煙。
奈爾格本地人從小吃得沒什麼營養,他的生長期又來得太快,整個人都抽條成一副高高瘦瘦的衣架子,像這樣半蹲着窩成一團,針腳粗糙的編織鬥篷底下便隐約透出一條細瘦的脊骨形狀。
撲棱棱,三兩隻嬌小歌鸲飛上半空,對街有十來個年輕人大聲吆喝着,互相幫忙拉倒了一間搖搖欲墜的草棚屋,而嶄新的建材就堆在廢墟旁,預備用作修建新式的平房。那些年輕人衣服背後都印有統一的龍形花紋,大概十年前,這個花紋還是屬于美食MAFIA【龍】組的标志。
在龍之後,二代目頭領瑪奇上任不久,恰逢席卷了整個地球的【大事件】爆發,待到塵埃落定,國際美食機關IGO立刻進行了一系列大刀闊斧的改革。而已然接管了吉達爾王國統治轄權和經濟命脈的瑪奇也瞅準時機,出手狠狠打擊當時的腐朽體系,又更進一步與IGO新任的話事人合作,帶領王國走向了嶄新的國際舞台。
十年間,随着變革的不斷推進,曾經的MAFIA也轉換身份,漸漸幹起了萬事屋的活計,幫助居民規劃重建住宅,監管試驗性推行的交易體系,還得在一些投機取巧的亡命徒冒頭時維持治安。
整體來說,都是些惹人忙碌的好事。
熱風不知疲倦地吹,拂過蹲在街角的高瘦青年紮得随意的發,他咬着一卷劣質煙絲擡起頭,透過迷蒙沙塵看見很高很藍的天。
“要戒煙了啊……”他低低地咕哝。
滴滴滴,寬大的褲子口袋裡蓦然響起一連串急促的提示音,青年愣了愣,伸手勾出那隻老式翻蓋終端,掃過一眼來電後接通放到耳邊。
“——瑪奇哥?”
“阿布。”多年過去,對面人仍會習慣性叫他的小名,壓低的聲線因為流竄的電流雜音略顯失真,“IGO那邊來了客人,辛苦你去接待下。”
由于近期正在商談成為加盟國的相關事宜,協會派遣來吉達爾當地溝通的專員并不少見,但青年還是從瑪奇的口吻裡嗅出一絲不同尋常的嚴肅。
他若有所思地應聲,起身拍拍衣擺,和折返的小弟們吩咐幾句,獨自抄小道拐去奈爾格灣口。遠遠的,能看見印有IGO标識的遠洋船停靠在碼頭旁,紮着紅發帶的高挑少女踩着舷梯拾階而下,甫一與他對視、便眉眼彎彎笑起來。
“嗨,布羅塔。”
愛麗絲與面前微偻着腰的瘦削青年打招呼,五年前他們曾在生境周島共同接受訓練,“畢業”後各奔東西,到今天才算是機緣湊巧見了面。
見來者是她,布羅塔對此行任務也大抵有了數。
“是那個【委托人】的事?”他問。
少女點頭,布羅塔将她違莫如深似的沉默看在眼裡,停頓片刻,伸手撚滅了指間的最後一截煙。
“行,”他轉身,“跟我走吧。”
趕在天色徹底暗下來前,他們穿過奈爾格街範圍進入城區,昔日紙醉金迷的賭博之城如今卻杳無人息,金屬質感的現代化高樓圍攏成一圈,中間匍匐的巨型建築缺了燈光點綴,仿佛某種伺機而動的野獸、藏匿在斜陽餘晖交錯的光影裡。
“美食賭場。”愛麗絲擡眼望向關滅的霓虹燈牌上刻印的字句,“聽說是在下個月重新開業?”
“嗯。”走在前面的青年掏出鑰匙,俯身打開主會場封鎖的拉閘門,“做了些制度上的調整。”
美食賭場曾經的管理人、以廚師萊布貝亞拉為首的地下料理界軍團,近年來因為涉及操縱麻藥食材流通的罪名陸續锒铛入獄——考慮到受害人群範圍和其中幼童的占比率,判刑結果已可算作過分仁慈——後續管轄權自然而然落到【龍】組手裡。按瑪奇的考量,整座賭場将被改造為面向更多大衆、定位更加健全的旅遊資源。
沿着光照蒼白的壁燈,兩人逐漸深入,在原先被規劃為VIP賭客專用的内場區域站停腳步。
“姑且是到了【委托人】指定的地點。”布羅塔微蹙着眉,緩慢環視周遭空間,“我也提前來這檢查過,并沒有發現什麼值得注意的……”
他蓦然一頓,連帶着整個人都僵住了。
愛麗絲順着他凝固的視線望過去,不禁也無聲倒抽一口冷氣,驟然收縮的瞳孔倒映出毫無征兆出現在房間中央的物體。
若要用肉眼看去的第一印象來形容,那應是個純白顔色的球體。不超過成年人的手掌大小,安靜又穩定地懸浮在半空中,在昏暗的環境裡散發出一圈圈微弱的光,樸實而無害。
然而在場兩人都很清楚、那所謂的球體實則是某種極度不同尋常的能量集合體,其間蘊藏的力量變幻無常,若是輕率地流落出去,不消幾日便能改變一個國家、乃至一個時代的命運。
“【食運】。”愛麗絲怔怔低喃。“還以為是惡意誤報,沒想到真的會有這等規模的集合體在外流落。”
她忽然反應過來什麼,眸光深處閃過冷沉色彩。
“不,不對,食運本就無法在天然情況下自動聚集。隻可能是有誰完成人工提取,再故意将它留在這裡……”
“的确如此。”
一個聲音忽而自後方響起,落在耳中直讓兩人齊齊一凜。布羅塔身體反應快過思考,趕在那話音落下前已自袖口滑出兩把短刀,反手攥緊、回身沖着聲音源頭便是狠狠一擲!
瞬息間,刀刃擦過飛揚的棕褐發梢,與此同時,斜側方猝然橫向斬來一股浸透血腥味的銳意,眼看着布羅塔避之不及,千鈞一發的時刻,愛麗絲手腕微抖,翠綠色菟絲子有如蛇一般竄出,卷在青年腰間直将他往旁側拖了過去!
被拉扯着橫飛到半空中,布羅塔迅速調整重心,就勢落地、擡頭,便見得不遠處有道纏裹在深色鬥篷中的挺拔身影,手執一把黃金打造的半月彎刀,線條流暢的刀刃處沁出一抹濃豔至極的殷紅。他愣了愣,方才察覺頸間被刀氣割破的一線傷痕,此時正密密地滲出細碎的血珠。
“嗯?”一擊落空,那人發出聲略帶疑惑的氣音,頓了頓,又帶着少許笑意開口道,“原來如此,這位小姐,你的判斷很準确啊。”
他那麼說着,頭也不回就往後斬去一刀,刃面于半空劃過璀璨的金色圓弧,将黑暗中試圖靠近自己的藤蔓與花朵通通切割粉碎。
“你是想釋放【鎮靜】香霧嗎?”他仍在笑,“好遺憾,這點濃度的香對我可沒用。”
愛麗絲神色未變,雙手卻不由得用力攥緊。
“你……就是【委托人】嗎?”她問。
對面披鬥篷的神秘人微微欠身,簡單行了個禮。
“的确是本人向二位發出了邀請函。”他說,“你們能準時到來,我萬分感激。”
“那、為什麼——”
“為什麼還要襲擊你們嗎?”
迎着兩個年輕人審視又提防的目光,神秘人格外無辜似的聳了聳肩:“因為我很好奇啊。拿到這份食運以後,兩位準備怎麼處理它呢?”
……怎麼處理?
愛麗絲與布羅塔不約而同怔愣,彼此飛快交換過眼神,最後還是前者開口作出回答。
“回收後交由IGO,再統一進行分配管理。”少女說着,略感怪異地皺眉,“這是正式頒布施行的《美食八法》内容。你居然……不清楚嗎?”
那場【大事件】過後,地球上有名有姓的強者所持有的食運幾乎被消耗一空。IGO随即召開面向全世界的發布會,公布了有關食運的真相:一群具備自我意識、長久以來自居為神明的遠古美食能量集合體,根據自身意向随機分配給不同智慧生命的、可認知為“氣運”的特殊力量體系。
從那之後再過去兩年,也就是距今八年以前,時任美食研究所所長、【傳說的調香師】玲發出聲明,稱其已與現存的美食諸神建交聯系,并且掌握了對本應具備不可控性的食運進行量化的技術。
所謂量化,即是通過流水線管理,将食運以固定單位數量壓縮,制作成任何人都可随身攜帶的一次性産品,捏碎使用後能夠在短時間内獲得小幅度的“氣運”改善,用作緊急關頭的保命符、抑或尋找特殊食材時增加成功率的轉運器。
這項技術無疑具備劃時代的意義,一經發表便在世界各地、各個群體内引起地震般的轟動,贊歎,質疑,诘難……種種意見衆說紛纭。
正是風口浪尖之際,IGO會長曼薩姆強勢入主,力排萬難,推動修訂《美食八法》,确立了以協會主導的加盟國團體内部該技術的合法性;同時推出配套法規,将在協會登記注冊過的所有美食家、再生師、料理人等從事與食材捕獲高相關性工作的職人統一納入體系,再根據人次和實際申請需要,定期對該類群體分配量化食運産品。
“——話又說回來,”布羅塔眯起細長的眼,冷冷盯着不遠處好整以暇的神秘人,“量化項目推行至今已有七年,按理說民間不可能再有人過度持有食運。你這家夥到底怎麼回事?”
“……是呢。”短暫微妙的沉默過後,他聽見那人口吻輕佻的回答,“即便如我這般不虔誠的信徒,到最後、竟也能殘留這樣多的食運啊。”
答非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