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第二日,裴憐塵便帶着程小滿往撫仙城的靈道會館去了。
這靈道會館本是由天謹司設立,遍布大夏境内各城,由當地的天謹司巡檢府或修真世家管理,既是朝廷與世家合力共治之地,也是廣大散修們落腳休憩、交換信息之處;依當地世家的财力,規模不同,但大抵都有幾個類似的園子:處理日常事務之所、會客接待之所、以及散修暫住之所等等。
若是裴憐塵二十歲的時候,彼時他還是清都山大師兄、太子的發小以及天下第一劍,他想要見某個世家頭領,隻消敲開對方的家門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對方哪怕是正在收妖伏魔,也得麻溜地趕回來給他奉杯茶。
隻可惜今時不同往日,他如今一介散修,是不夠格面見安家家主的,隻能來靈道會館找主事人,恭恭敬敬地遞帖子請求拜見。
裴憐塵沒寫過這種拜帖,坐在堂前抓耳撓腮,半天寫不出一個字。對面管事的人瞧他的眼神都逐漸懷疑了起來。
“你就寫,安兄敬啟。”程小滿忽然湊過來在裴憐塵耳邊小聲說,“經年久别,可無恙否,愚弟近日遊曆尋得一法寶,自覺降伏不住,需交予安兄。”
裴憐塵瞥了他一眼,小聲問:“真的嗎?”
程小滿:“寫。”
裴憐塵半信半疑地寫了,還是覺得不放心,走出門來仍在嘀嘀咕咕:“人家能信麼?”
“怕什麼,他信了就放咱們進去,他不信,咱們也不掉塊肉,他若疑心有詐,正好抓我們過去審審。”程小滿不以為意。
“可我總覺得這素不相識的,安兄安兄叫得太親切了些。”裴憐塵撓頭,反複品味了一下,“安兄,安兄,搞得跟我倆多熟似的。”
“誰呀,叫誰這麼親切呢?”裴憐塵話音未落,忽然聽得一個少年高聲說道,語帶譏諷,熟悉得很。裴憐塵猛地一擡眼,便瞧見院門口的台階上站着個半大少年,一頭白發束得高高的,一雙眼瞳紅得像兔子,左耳挂着個流蘇墜子,一身華衣,被一衆修士簇擁着,氣派得很。
“徒弟,你晚上想吃什麼。”裴憐塵摸着腦袋裝傻問程小滿。
“跟你說話呢!”唐景策不樂意了,噌噌噌跑到裴憐塵面前,叉着腰擡頭看他。
裴憐塵眼神遊離推着程小滿要往外走。
“你是誰?”程小滿不走,非但不走,還站定了,唐景策還比他矮一些,他便垂着眼皮瞧着唐景策。
“啧,小孩。”唐景策嗤笑一聲,“眼神放尊重點,我是你師叔。”
程小滿疑惑地看向了裴憐塵。
裴憐塵讪讪地點了點頭。
程小滿眨了眨眼睛,忽然反應過來什麼,立馬沖唐景策行了個禮:“原來是師叔,見過師叔,我姓程,程小滿,師叔叫我小滿就行。”
“你這什麼破名字。”唐景策嫌棄地說。
“我爹娘取的,是好名字。”程小滿答。
唐景策盯了他一會兒,不情不願地哼了一聲,不理他了,猛地伸出雙手向前一握,憑空抽出一雙骨劍,樣子奇特,一長一短,刀柄嵌着兩塊血紅的靈石,瞧着邪得很。程小滿一驚,正要躲開,卻見對方劍鋒一轉,已飛身襲向了裴憐塵。
裴憐塵連退數步,轉身便跑:“救命!打人了!”
“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了唐仙長?”靈道會館的掌事聽見呼救,帶着人遠遠地跑過來,卻又聽唐景策說:“門内切磋,見笑了。”
“不是!不是門内切磋!這位道友無緣無故突然打我!救救我!”裴憐塵連滾帶爬地朝人群裡沖,衆人忙不疊散開,裴憐塵四下環顧,除了程小滿這傻孩子還在朝這邊跑,旁的人一個比一個跑得遠。
總不能真讓程小滿來接唐景策的劍,唐景策瘋起來可是沒有分寸的,程小滿半招都活不下來,想至此,裴憐塵隻好回身喊道:“問道!”
問道劍原本被程小滿背在身後,應聲而起飛了過來,被裴憐塵接在了手中:“小滿退後。”
“這根本不是真正的問道劍,你的本命劍呢?”唐景策半點不留情,猛地朝前丢出手中短劍,整個人身形消失,裴憐塵知道自己這是要被追上了,便也不再躲避橫劍格擋,短劍叮地擦上問道劍,骨刺卡住了劍身,電光火石間唐景策再次現身,已然握住了短劍的劍柄,往前一刺一挑,将裴憐塵手中的問道劍撥開,另一手長劍已揮至。裴憐塵松開劍柄避過鋒芒,反手再次握住,手腕微動将問道劍抽出,往前一送。
唐景策忽地後退,他知道,接下來師兄便要用那招同塵,洶湧的靈力會将周遭的微塵都灌注滿劍意,那狂舞的塵埃足夠将自己刮出千百個口子,而師兄真正一擊必殺的劍招更會隐于其中。就算從前切磋時師兄隻用一成靈力,自己又以靈力護體,刮在身上破不了皮,但也是疼的。
一片葉子晃悠悠落下來,場中安靜極了。
唐景策手中的雙刀消失,下一刻爆發出一陣強大的靈壓,在場的衆人沒有一個超越他境界的,紛紛踉跄搖晃着,幾乎要跪倒在地上,隻靠靈力勉強撐着維持三分薄面。
而裴憐塵,毫不要臉地直接躺倒了,張着嘴直喘氣。
唐景策沒有說話,緩緩走向了裴憐塵。
“師叔。”程小滿竄了過來,攔在了裴憐塵前頭,“師父他很弱的,連靈力都沒有,你不要打他了。”
唐景策不耐煩地瞥了程小滿一眼,身形刹那間消失,出現在了裴憐塵身邊,單膝跪下擡手摁在了他胸腹之間。程小滿追過去,被唐景策随手揮出的靈力遠遠彈開。
“小子你可别摻和了。”靈道會館的掌事趕緊拉住了程小滿。“唐仙長自有分寸。”
“可是——”程小滿有些驚疑,他怎麼瞅那個白頭發的小子都不像個好人。
唐景策将靈力探入裴憐塵内府,好一會,才說:“好久不見,沒想到裴師兄落魄至此了。”
裴憐塵幹笑兩聲,不知如何接話。
“師父閉關多年,清都宮諸多事務都由我和蘇妙妙打理。”唐景策松開手,又說道:“如今裡裡外外,内門外門的弟子,都要尊我一聲師兄。我走到哪裡,人人都要敬我三分。”
“是嗎,那可真不錯。”裴憐塵喘勻了氣,坐起身來。
“我的意思是,”唐景策恨恨地說,“原本這些都是你的,現在都是我的了,後悔嗎?”
裴憐塵撓了撓頭,更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隻好說:“哦。”
“如今落到這般境地,是你活該。”唐景策一把揪住了裴憐塵的衣領,惡狠狠地瞪着他,忽然用了傳音入密:“你金丹已失,沒幾年好活了吧,你那小徒是世間難見的好靈根,孤身修行易遭妖魔觊觎,若是你跪下給我磕三個響頭,乖乖認個錯,我考慮納他入門。”
“不勞唐仙長操心。”裴憐塵有氣無力地小聲說,“我打算送他去學宮。”
學宮?!唐景策本來就赤紅的瞳仁更紅了幾分,冷笑一聲,站起身,轉身便走。
“師父!”程小滿跑過來,扶起裴憐塵,小聲地說:“師叔同你有什麼仇怨,好兇。”
裴憐塵沉默了一會,說:“餓了吧,帶你去吃點東西,說來話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