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千樞閣消息的這幾日,裴憐塵和丁素便留在了困龍鎮,本以為要百無聊賴地消磨幾日時光,卻沒想到第二天晚上,便有“人”找上了門來。
“有人一直敲窗!”丁素連外袍都來不及穿,連滾帶爬地蹿進了裴憐塵屋裡,哧溜鑽進了被子裡抱住裴憐塵的腰,隻留下一撮頭發梢在外面。
“你莫不是聽錯了。”裴憐塵茫然地問:“咱們不是在二樓麼,窗外也沒有挨着樹,誰能敲到?”
“就是這樣才吓人啊!肯定有鬼!”丁素窩在被子裡不肯冒頭。
“你是妖,有妖力會術法,為何要怕鬼?”裴憐塵覺得這實在是不成體統,默默地推開他,坐起身,從被子裡挪動出來。
“就是怕啊!我這麼柔弱,怕人怕妖怕鬼都很正常!”丁素哆哆嗦嗦地從被子裡探出半個腦袋,忽然又“啊”地一聲縮了回去:“你聽!”
“笃、笃笃······”果然,不遠處傳來輕輕的敲擊聲,似乎就在隔壁房間外,裴憐塵推開窗戶探頭看了出去。
一個周身籠着一層淡淡藍紫色微光的白發老人飄在半空,正緩緩地敲着丁素方才住的那間屋子的窗戶。
“老人家。”裴憐塵喊他,“你在做什麼?”
老人愣了愣,說:“紫真瑚。”
“你在找紫真瑚?”裴憐塵有些疑惑。
“是。”老人飄過來,似乎很是驚喜,“你能看見我?”
裴憐塵招呼着他進了屋子:“能。”
丁素從被子裡探出頭來:“你找紫真瑚幹嘛?”
老人飄在屋子中央歎了口氣,說:“我已經找了好幾個月······二位既然能看見我,不知能否幫我一個忙?”
“說來聽聽,若是能幫的,自然義不容辭。”裴憐塵說。
老人一聽,對着他深深一拜,說道:“二位可聽過傳言,這鎮子底下埋着一條龍?”
裴憐塵點點頭,“聽鎮上人講過。”
“那不是傳言,是真的。”老人似乎怕他們不信,語氣有些着急,“龍女以身填地裂,靈力化作遍地紫真瑚,數百年相安無事,但就是前幾個月,有人來挖走了龍女留下的龍珠,那人身上的死氣太重,将相連的紫真瑚都污染了。”
“難怪我們來看見的是那番景象。”裴憐塵了然,紫真瑚隻能存在于靈氣幹淨之處。
“你莫非就是那個跟着龍妖跳下去的人?”丁素插嘴問道。
“是。”老人說,“這些年,龍女的妖魂一直沉睡着,可失了龍珠之後,又無靈氣安撫,已經逐漸迷失神智,她怕傷了鎮中人,将自己釘于地下獨自熬着,隻念念于故鄉蒼冥海中的紫真瑚,我想着鎮上之前生了那麼多,或許還有留存,便出來尋找,之前在一個年輕人家裡有紫真瑚的氣息,我屢屢上門,可他卻總是不理睬我——”
“等等!”丁素說,“你說的上門,是指像剛剛那樣一直敲窗戶麼?”
“門也敲的。”老人說,“隻是他看不見我,我隻能想盡辦法借着其他東西,在他面前留下消息。”
丁素恨恨地一捶被子:“合着那曹雨是因為鬧鬼,才把這東西出手的!我就不應該給他錢!”
裴憐塵失笑,說:“去把那紫真瑚拿過來吧,老人家,可否帶我們去龍女釘魂之處?看看能否度她。”
老人一聽當即說道:“好!再好不過了!”
裴憐塵和丁素于是帶上了那截紫真瑚殘枝,跟着老人一起離開了旅店。老人帶着二人一路來到了鎮子最東頭,從一口廢棄的水井飄了下去。裴憐塵朝下望了望,黑咕隆咚的一片,再一看丁素,已經躲到了五米外的大樹下,抱着樹連連搖頭。裴憐塵哭笑不得,隻好說:“我下去,你留在地上接應。”
丁素忙不疊地點頭,裴憐塵囑咐了他幾句,叫他自己注意安全,有什麼情況能跑就跑,便拽着井繩跟老人一起下了井裡。約莫下到快百米深的地方,那老人一頭紮進了井壁裡。
裴憐塵無奈地叫住他:“老人家,我并非鬼魂,不能穿牆。”
“哎呀,我怎麼給忘了。”老人有些懊惱,急得在井裡打起轉來。
裴憐塵想了想,說:“我們先上去,回旅館之中,我離魂之後再與你同來。”
“你是活人,這樣沒事嗎?”老人遲疑地問。
“無妨的,我是修士。”裴憐塵回到井上,叫上丁素一起又回到了旅館。
短暫離魂對裴憐塵來說不是什麼難事,隻是,要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丁素看着,怎麼都有點不放心。可眼下也沒有别人能托付,裴憐塵隻好暫且相信丁素有能力為自己護法。
裴憐塵跟着老人重新來到深井之下,穿過了井壁和岩石,在黑暗中緩緩前行。魂體的視野與平時不太一樣,他看不太清真實的事物,各種錯雜的地氣靈流卻格外清晰,那老人也變成了一團人形的淡色光芒,不能再辨出男女老少。
也不知一起飄了多遠,眼前終于豁然開朗,巨大的龍骨架在地下撐開一條裂隙,皮肉已經消失,隻留下些泛着虹光的龍鱗散落在四周,骨架與岩石之間生滿了晶石,隻是現在晶體破碎暗淡,已無靈氣流轉。
“龍角和龍珠都被取走了。”老人說。
說話間,老人已帶着裴憐塵來到了龍骨前端,靠近第一對爪子的地方,繞過耷拉着的鱗片,鑽進巨龍脊骨之下。
“這裡。”老人指給裴憐塵看,脊骨的某一節,被打入了妖力的長釘,釘尾延伸出十幾跳靈流,嵌入四周的岩石之中。
裴憐塵擡手輕觸,頃刻之間,痛苦而壓抑的龍嘯排山倒海而來,好像隻一瞬,又好像飛馳而去了百年。
“你們為何還留在此地?”裴憐塵問。
老人想了想,說:“她總是在睡,我······大概是因為不舍得吧。”
“龍女的神智已經近乎潰散,再留下去,恐怕會徹底沉淪,毀掉困住她的一切,包括她救過的鎮子。”裴憐塵有些凝重地說。
“我明白的。”老人笑了笑,“若是你有辦法,還請放她離開,她功德圓滿,不該困在此地。”
裴憐塵漂浮在半空,看着周圍四散的微弱光團,說:“她的靈識已經散成了碎片,得想辦法拼起來。”
“怎麼拼?”老人茫然地問。
裴憐塵想了一會兒,說:“你對她的記憶有多少?”
老人陷入了回想,一時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老人才緩緩說道:“從七歲,到七十九歲。”
“能否借我一用?”裴憐塵問。
老人點了點頭:“好。”
第一次對靈體用回溯咒,裴憐塵心裡也有些打鼓,定了定神才擡起手,以魂力催動了咒文。像是柔和的海浪漫卷而上,在遍地沙礫中淘洗着那些珍貴的記憶。
一條龍被困在了淺灘,尾巴淌着血。
“你為什麼在這裡?”小孩問它。
龍掀開眼皮看了一眼眼前的小東西:“和朋友見面時喝醉了,回家的時候不小心被沖上來了。”
“那為什麼不走?”
“尾巴撞到了暗礁,遊起來會疼。”龍心不在焉地打了個呵欠。
“你趴在這裡,尾巴就會好嗎?”小孩又問。
“會。”龍懶懶地癱在海邊,小孩走了。
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功夫,小孩又回來了,帶上了好些人。
他們手裡拿這些龍沒見過的東西,龍好奇地揚起脖子看着他們。
“你不要怕,我們是來幫你的。”小孩說。
“我為什麼要怕?”龍茫然地抖了抖胡須,擡起前爪比劃了一下,“一下可以摁扁五個,你們應該怕我才對。”
話雖這麼說,但龍并沒有将爪子落在人身上,人們合力将它的傷口敷上藥包裹了起來。
龍在海邊無所事事地趴了十日,那些人就來換了十日的藥,而那個小孩子,總喜歡在衆人散去之後多留一會兒,給龍講他長大想做的事。
他想做一個行俠仗義的俠客,就像話本裡講的那樣,就算沒有靈力,不會法術,也能靠着一把劍行走天下。
“很難的。”龍說,“何況這世上也沒有那麼多人需要你。”
有了藥的确好得更快些,第十一日,龍晃了晃尾巴,覺得可以遊動了,于是慢吞吞地爬回了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