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靈均是在三日後重新出現的,見裴憐塵似乎恢複了些精神,便打發程小滿去街上給他打酒,單獨跟裴憐塵聊了起來。
“我就是浮夢仙人。”楚靈均開門見山地說,差點把裴憐塵當場吓死,一口氣沒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但我隻是最開始的浮夢仙人。”楚靈均拍着他的背,頗為心疼地說,“早知道你要去參加那個勞什子問鏡大典,我應該早些同你說的,你們了解的清楚些,或許能計劃得更周全。”
“師尊,你,為什麼······”裴憐塵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楚靈均怎麼會和那樣的邪門歪道有關?
楚靈均歎了口氣,說:“三百年前吧,我遊曆時無意得了古鏡,以此為借口舉行集會,不論仙門魔門皆可參加、不露真容。當時本是想看看會不會遇見兄長,誰知他那時根本不在現世,不知道跌落進了多少個小世界之外,我是白費勁了。”
“這樣無聊的集會,竟也有人參加。”裴憐塵不太能理解。
“就是無聊啊,功成名就,孤家寡人。”楚靈均自嘲地笑笑,“本來隻是想找些樂子。”
“後來用的次數多了,古鏡磨損。”楚靈均不好意思地繼續說,“我就召集大家想法子解決,沒想到,一個童子在集會上捧着它的時候不當心被劃傷了手,我們這才發現,用童子的鮮血可以使它光潔如新。這法子實在太邪門,我怕再生事端,就帶着它跑了。”
“啊?”裴憐塵茫然地問:“跑去哪了?”
“找了個沒人的山溝溝扔了。”楚靈均耷拉着眉毛,“我還加了封印,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有人刨出來的。”
楚靈均連連歎氣:“我原本是不想說出這件事的,畢竟時過境遷,如今的事與我無關,我并不想被人糾纏诘問,可我沒想到,到頭來我的徒弟卻因為開天會落得一身重傷······”
裴憐塵靜靜地聽着,也覺得十分無奈。這事說怪楚靈均吧,也不能怪他,可說不怪吧,又是因他而起。
“師尊,你同李無錯說了?”裴憐塵問。
“嗯。”楚靈均點點頭,“他還要繼續追查開天會,我知道的,都告訴他了。那開天會實在是無孔不入,想要徹底拔除,恐怕有幾十年光景得耗着。我這次來,聽說委羽巷裡開着兵器鋪子的一個小老闆也是開天會的人?”
楚靈均連連歎氣:“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也不曉得有多少人帶着自家孩子去買過法器,他就那麼在暗處瞅着,專挑那些家世不好、衣着普通,卻靈氣充盈天分好的孩子下手。”
裴憐塵微微閉了閉眼睛,眼角已經有些微紅,有了程小滿這個徒弟之後,他忽然就十分明白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句話,那些家境貧寒的修士,是懷揣着怎樣一種喜悅又期許的心情,将自己的孩子帶到繁華的玉京,為他挑上一把趁手的法器呢?他太感同身受,以至于不能細想。
孩子無緣無故消失之後,這些父母的哀哭甚至傳不過天謹司那巍峨的大門。
這些人如此,當初的鄭钤也如此。
天謹司監察四方,卻偏偏看不到芸芸衆生。
裴憐塵不知道李無錯會不會因此而去改變些什麼,他無力顧及,也插不上話。
“師祖,酒打回來了!還送了一碟五香花生。”程小滿的聲音忽然響起在門外。
楚靈均開開心心地跑出去,喜笑顔開:“怎麼還有花生送,我前天去沒有哇。”
“因為掌櫃的說我讨人喜歡。”程小滿把手裡的東西遞給楚靈均,“師祖沒有我讨人喜歡。”
楚靈均白得了花生才不跟他計較:“是是是,小雲最讨人喜歡。”
楚靈均歡天喜地回去喝酒了,程小滿在門邊探頭看了看裴憐塵。
“小滿,我想回槐花巷子。”裴憐塵突發奇想地說,說完自己也一愣。
“好呀!”程小滿卻不給他反悔的機會,高高興興地跟李無錯借了馬車,第二天就把他載回了槐花巷子的小院裡。
槐花巷子的小院裡多了一棵杏樹,卻已經沒有丁香花了。程小滿攙扶着裴憐塵走進去,說:“我都提前打掃過了,師父是在院子裡坐坐還是回房去?”
“在院子裡坐一會兒吧。”裴憐塵說。
程小滿于是扶着他在竹椅上坐下,陪他說了會兒話,說到肚子咕咕叫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去竈屋叮鈴咣啷地鼓搗了一陣。
裴憐塵看着夕陽一點點沉下去,樹梢的影子在院中一點點遷移,左右四鄰傳來些隐約的說話聲,空氣裡飄散着模糊的飯菜香氣,忽然有些想停在這一刻。
“喵——”院牆上不知何時走來一隻橘白相間的大貓,發覺裴憐塵看向它,警惕地擡了擡頭,嗖地一下竄走了,隻留下牆邊的樹梢還在微微晃動,攪亂了一地夕陽的光影。
院子裡的香氣越來越濃,裴憐塵這才恍然驚覺,是程小滿搗鼓出來的,一時又是好奇又是遺憾,這麼香的飯菜,可是自己卻根本無法品嘗。
“咚,咚咚。”忽然響起了敲門聲,裴憐塵扭頭看了看竈屋,裡頭沒有動靜,想來是沒聽見,于是自己勉強站起身,慢慢地挪到了門邊,門一拉開,裴憐塵先是愣了愣,而後低頭朝下看,看見兩個矮矮的小蘿蔔頭,紮着沖天揪,手裡抱着小碗。
那倆小蘿蔔頭看見裴憐塵也是一愣,小心翼翼地問:“是小雲哥哥在做飯嗎。”
“我們可以去要一個炸丸子嗎?”
“這都能聞出來?進來吧。”裴憐塵失笑,将他們讓進了院子。
“你們是從哪裡來的?”裴憐塵問他們。
“我們就在那邊。”小蘿蔔頭伸手胡亂一指,“我們好多人都住在那兒。”
“你們怎麼知道是小雲哥哥在做飯呀?”裴憐塵又問。
小蘿蔔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因為之前小雲哥哥給我們送過飯,我們一吃就記住啦,然後這個家夥,”小蘿蔔頭指了指旁邊比他高一點的另一個蘿蔔頭,“總是哭着要來吃小雲哥哥做的東西,我們就偷偷來了好幾次,偶爾會遇見小雲哥哥在,他就會做好多好吃的,給我們送過去一起吃。”
原來自己從前不在家的時候,程小滿還和這些孩子交了朋友?裴憐塵不禁有些意外。
說話間程小滿端着一個盤子一個碗出來了,看見這倆小蘿蔔頭一愣:“你們怎麼來了,我要照顧我師父,這些日子可沒空去陪你們玩。”
“好吃的好吃的”。不等程小滿把手裡的盤子和碗在竹桌上放好,那倆小孩就眼巴巴地盯着了,程小滿無奈,隻好把他們手裡的碗拿過來,将肉丸面和炒茭白一樣給他們撥了一碗,又從屋裡端出了一筐炸丸子遞給他們,說:“可以了吧?本來想晚點給你們送去,既然來了,自己拿。”
“可以了!謝謝小雲哥哥!”那倆小蘿蔔頭高高興興地跑了。
“他們從哪兒來的?”裴憐塵好奇地問。
“附近慈佑堂的孩子。”程小滿解釋道,“看他們面黃肌瘦的,巴掌大的一張臉餓得隻剩兩隻圓眼睛,就去送了一次飯,結果纏上我啦!”程小滿故作嫌棄地搖了搖頭,眼裡卻是帶着笑意的。
“你喜歡小孩子?”裴憐塵又問。
“還行吧。”程小滿咬着筷子想了想,“不讨厭。”
有晚風輕輕地吹着,煙火氣飄了滿院。
裴憐塵望着程小滿,沒忍住輕輕地笑出聲來。
程小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問:“師父,我很好笑嗎?”
裴憐塵點點頭:“嗯,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看見你,就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