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都沒有注意到過,程小滿想,就像他從來不知道師父左手上有一顆不起眼的紅痣,關于師父的許多事,他都一無所知。
銀白色的靈力毫無阻礙地融進了混元镯中。
“小滿,可以了。”裴憐塵很快出了聲,這實在是叫人頭疼,程小滿自顧尚且不暇,若叫他把靈力分給自己一半,兩人恐怕都得埋在這惡淵底下。
程小滿聞言乖乖地收回了手,默默看着裴憐塵。
裴憐塵也望着他,一時竟忘了眼下最最讓人頭疼的事。
那個星夜,在繁川和蒼汝之間的某條無名河流邊,度化溫星見的時候,雲仙師說了什麼來着?裴憐塵垂着眼細細地想了一會兒,終于想了起來,他說——
道友,我願共擔因果,還請道友遂我心願。
裴憐塵看着他,心想,這世上的因果太苦,我不希望你沾染。
腕上的镯子還留着點靈力的溫度,裴憐塵忽然起了玩心,打了個響指,有幾點小小的銀白色靈力從他指尖飛散開來,像螢火蟲一樣飄浮在二人面前。
程小滿有些意外地看着那些光團,原來師父還記得自己之前逗他開心的小把戲。
“小滿,”裴憐塵又喚他一聲,“你答應我好不好,往後,你可以往回看,但千萬······不要再走回頭路,一定要好好待自己。”
程小滿沒有認真聽他在說什麼,也不願去深思,聽來聽去無非是在敲打自己,學着獨立一點、向前看,因此敷衍地點了點頭:“好。”
裴憐塵側目看了他一會兒,覺得他好像的确瘦了些,有些自責地問:“你最近是不是過得不太好?怪我,我當時糊塗了,本不該那樣對你。”
程小滿不知該說些什麼,隻低着頭。
“你走之後,我總在想······”裴憐塵湊得近了些,“要是我也在十幾歲的年紀,也許會非常、非常喜歡你。你生得英俊,性子開朗風趣,又十分貼心懂得關照别人,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你?”
程小滿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裴憐塵。原來在師父眼裡,自己并不是個心思下流的家夥?自己竟有這樣多可圈可點之處?
“可是我遇見你的時候已經老了。”裴憐塵自嘲地笑笑,“我沒有那個膽子,也沒那個心力,再去喜歡你。”
裴憐塵望着程小滿的眼睛,惡淵下的情況瞬息萬變,或許這是最後一個能同程小滿好好說話的機會。不等程小滿出聲,他又說:“我們之間隔了幾十年,并沒有做道侶的緣分,我也覺得十分可惜,但能跟你做這幾年師徒,盡我所能為你傳道授業解惑,陪着你好好度過這幾年,此生足矣。”
程小滿垂下眼睛,盯着地面出神。明明是自己做錯了事,師父卻還要這樣誇贊自己,誇得他暈暈乎乎,既雀躍,又不甘,更無計可施。
究竟怎麼回事?
裴憐塵擡手揉了揉程小滿的頭:“你看起來尚有許多迷惘,還願意同我這個做師父的說說嗎?”
程小滿心裡的委屈一點點翻上來,不由自主地向裴憐塵問出了這些日子困擾自己的難題:
“假如,我是說假如,有一個東西可以讓我看見未來、告訴我該怎麼做,我該不該看?”
裴憐塵仔細想了一會兒,說:“小滿,我以為,未來并不是一個十分确定、一成不變的東西,你怎麼知道,你看見的就是真正的未來呢?我們現在所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走的每一條路,或許都在通往不同的地方。”
“那我應該怎麼辦?”程小滿苦惱地抓了抓頭發,“我真的······真的想不明白,我總覺得很不自由。起初我想要的日子,明明很簡單,很多人都在過着那樣的日子,可我得不到。我覺得很不開心,我繞很遠很遠的彎路,也走不回我一開始就想去的地方。我偶爾想要努力,可好像沒有什麼用,我争來的不如别人生來就有的多;我偶爾又想要躲開一切,可總被麻煩事纏上,無休無止。”
裴憐塵聞言也有些黯然,說:“我也常常有這種困惑,我猜······或許隻有等心境和實力都足夠強大,強大到足夠打破眼前的一切困境,萬事洪流,你自巋然,便是自由吧?”
“可我做不到。”程小滿喪氣地說。
“我比你多活這麼些年,也做不到。”裴憐塵微微歎息一聲,“盡力而為吧,不要太為難自己。”
程小滿沒有作聲,似乎在細細思索,師徒二人又沒有什麼話好說了,裴憐塵無比希望程小滿能像以前一樣能主動跟自己說些什麼,可是程小滿一直沒有出聲。
過了一會兒,裴憐塵沒話找話地說:“小滿,感覺你沒以前愛說笑了。”
“有嗎?”程小滿不明所以。
“你以前,總能叽叽喳喳說個不行。”裴憐塵想起程小滿以前的樣子,眼裡浮起些淡淡的笑意。
“其實······總是耍寶賣乖哄人發笑,也挺累的。”程小滿小聲嘀咕道,大着膽子将自己的委屈說給裴憐塵聽,“我可能并沒有那麼愛說笑······”
“嗯?”裴憐塵覺得自己沒有聽清,疑心是聽錯了什麼,于是他又微微湊近了些,看着程小滿的臉溫和地問,“你方才說什麼?再同我說一遍······”
程小滿悄悄側目去看裴憐塵,離得這樣近時,他才猛然發覺師父臉上似乎有幾分不明顯的倦怠憔悴。
程小滿心裡難受,不由得生出幾分自責來——師父這樣挂念着自己,千裡迢迢趕來解救自己、哄着自己,自己卻總和師父鬧脾氣,讓師父煩擾憂心。于是程小滿安靜了一會兒,斟酌着說:
“·····從前我有許多不該有的想法,但現在我大概明白了,我可能沒有分清楚愛慕之情與孺慕之思的區别,做了錯事,對不起。”
“嗯,想明白就好。”裴憐塵微微點了點頭,移開了目光。
“前輩,雲馳,我發現這裡的暗道很長——”宋時清的聲音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