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滿看着溫迩雅潛伏在玉京的角落裡,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陰郁地窺視着地面上的人群,将那晚亂葬崗上出現過的人一一找到,咬斷他們的脖子吮吸靈脈中的靈力,然後拽出他們的靈根吞下去,溫迩雅的血肉一點點生長出來,可怖的傷口迅速愈合,重新恢複了光潔漂亮的樣子。但這樣的事在玉京并不能持續太久,天謹司很快就被驚動了,溫迩雅于是逃出了玉京,在天謹司和仙門各路修士的群起追殺之下一路奔逃東躲西藏,時不時自己和自己吵架,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啊,這個地方我也去過。”程小滿忽然說,“這個姐姐我也見過,我師父将她度化了。”
“是嗎,那不錯。”溫铄說,“他倒是真有閑情雅緻,逃亡路上還認了個小妹妹,你猜為什麼?”
“看她可憐?”程小滿猜測。
“不,他太想要有個人能喜歡他了。”溫铄嗤笑一聲搖搖頭,“他說隻要有了溫星見,他就有家人了,這世上就還是有人最喜歡他,倒也的确是這樣。”
程小滿默然不語,靜靜地看着溫迩雅與這世上最喜歡他的溫星見告别,繼續踏上了逃亡的路。
他逃了很多年,到最後,在接雲地望見了一座漂亮的雪山。
“他其實不知道你爹娘去的哪座雪山,其實隻要用腦子想想都知道不可能是在接雲地,這裡并沒有兇險到他倆差點出不來的雪山。”溫铄的眼中卻有些懷念,“我和他一起爬了上去,在半山腰的時候遇見了一隻小太歲,可能因為我們是已死之身,那小太歲很親近我們,他又嚷嚷着要把太歲養起來,說這樣又多了一個東西喜歡他,不是人也行。後來我們就在山上住了下來,有人來搗亂,我就去把他們吃掉或是趕走,次數多了,就沒有人再敢來了。”
“你其實可以去找易羽倫報仇的。”程小滿看着溫铄,問,“為什麼不去?”
溫铄笑了笑:“為什麼要去?小雅又不想去。”
程小滿在一旁的大樹上尋了個樹枝坐下來,看着溫迩雅和溫铄在山頂蓋了一間小小的房子,他們還是總是吵架,溫迩雅氣急了就會去抓溫铄的臉,看起來瘋瘋癫癫的。
“你們為什麼總是吵架?”程小滿問。
“過日子當然免不了吵架,你爹娘也是。”溫铄理所當然地說。
“我爹娘?”程小滿很是意外,“我爹娘還同你有聯系?”
“他們來過。”溫铄站在樹枝的末端,有風的時候,他就跟着那樹枝輕輕地晃,“他們把小雅抓住了,問他為什麼要搶奪易羽倫的靈根,為什麼要堕入邪道,要他跟他們回去認罪伏誅,說要度他重新來過。”
程小滿坐在樹枝上靜靜地等,果然看見了自己爹娘上山來,合力将溫迩雅摁在了地上,卻又在聽見了溫迩雅的哭聲之後放開了他。
因為溫迩雅哭着同他們說,他沒有要搶靈根,他隻是想問問易羽倫,是不是因為喜歡他的靈根才搶去的。
雲疏鴻和月溶手足無措地看着他,溫迩雅哭着哭着也累了,仰躺在雪地上,看着天空茫然地問:“他喜歡的話,為什麼不能直接問我要呢?摔進陷阱裡好疼,那些人弄得我好疼,亂葬崗裡也好吓人,他問我要的話,我直接給他就好了,我巴不得有人喜歡我,喜歡我的什麼都行。”
“小雅。”雲疏鴻伸手想去拉他,“起來,地上涼,我們先進屋去。”
溫迩雅躺着不願意動,雲疏鴻有些無奈,月溶不發一言地抓住了溫迩雅的腳踝,提起來拖着他往屋子裡走。
“溶溶!”雲疏鴻一驚,追上去提起溫迩雅的胳膊,跟着月溶一起把溫迩雅提溜進去。
溫迩雅的屁股和後腦勺輪番磕在了他自己花大力氣修好的台階和門檻上,終于眼冒金星地躺在屋子裡了。
月溶蹲下來看着他:“對不起,小雅,外面都是抓你的人,不能帶你出雪山了,隻能把你拖進屋子裡。”
雲疏鴻應該是聽出了什麼,猛地看向了月溶:“不帶他回去?”
“帶回去?”月溶還算平靜,“真的帶他回去伏誅受戮麼?你忍心?”
雲疏鴻沉默了下來,輕輕搖了搖頭。
每個人都會有私心,雲疏鴻和月溶這樣光風霁月的仙門修士當然也不例外,他們在溫迩雅的身邊放了一隻上品靈石刻成的傳訊符,然後離開了鳴珂山。
那之後,傳訊符時不時總會亮起來,雪山裡不會發生任何有意思的事,所以總是雲疏鴻和月溶在那邊說,溫铄和溫迩雅在這邊聽。
程小滿聽着他們絮絮的聲音,忽然覺得很奇妙,原來自己的親生爹娘曾經為了究竟是誰先求的道侶争吵、為了婚服上的刺繡争吵、為了自己的名字争吵······
月溶說:“你看天上白雲馳走,多自由自在。”
這個理由最終說服了雲疏鴻,于是他又花了半個月,提前二十年為雲馳想好了許多字,然後又是一番讨論,挑中了“無囿”二字。
願這個孩子像白雲一樣,不被世上任何事情困囿,無囿也無憂。
雪山裡的日子還算甯靜,甯靜到連作壁上觀的程小滿都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傳訊符又忽然亮起。
月溶說:“小雅,他給我留下了一封和離書,獨自往雪山裡去了。”
溫迩雅萬分意外:“為什麼?”
月溶說得有些艱難:“早年間,我們常常相約各自遊曆修行,年末相會之時論道比試,看誰進境更多。他在獨自遊曆時,誤入一個上古殘陣的遺迹,他翻閱典籍細細尋找,意識到那個陣法,和傳說裡當初太玄王開天辟地的很可能是同一個,那原本是神迹。”
月溶忽然歎了口氣:“神迹是不能獨屬于某個人的,但他又不舍得就此重新封存。小雅,你知道他那時的想法有多天真嗎?比你還傻。”
溫迩雅撓了撓頭:“比我還傻?”
“他想做開天辟地的第一人,又或者是——神。”月溶說,“我現在真的懷疑,你當初在玉京到處偷吃人心的時候,是不是把他的腦子也偷偷吃了?”
“我沒有!我沒吃過腦子。”溫迩雅以為月溶是真的在問自己,趕緊為自己辯駁。
月溶沒有理會他,繼續說:“他對自己的身世還是過不去。上古時,追雲領主帶領人族開辟疆土,他總想證明,自己是不輸給真正雲氏的先祖、不輸給任何人的。我要是能早些發現他的心結,比試時讓他幾回就好了······”
溫迩雅愣愣地“啊?”了一聲,他沒太聽懂:“你是說,這些年,他從來沒打赢過你?這跟他,那個陣法有什麼關系?”
“他說,他偶爾也希望我能稱贊他。”月溶無奈地說,“他曾救下一名少年,那少年贈予他一面古鏡作為報答,他便效仿了傳說中浮夢仙人問鏡的做法,召集起了同樣感興趣的修士,改換面貌聚在一起,共同研究那個殘陣,美其名曰修陣雅集。”
“等後來他真的快将殘陣補好時,卻發現那其實是一個非常可怕的陣法,開天辟地哪裡是什麼簡簡單單就能做到的事呢?代價沒人承受得起。他想要阻止這件事,卻來不及了,其他人為雅集取了個新名字,叫做開天會,大家一起要去試陣。”
“試陣是什麼意思?去哪裡試?”溫迩雅問。
“他們已經商讨好了,去鳴珂山,借圍攻你的由頭,用你祭陣。”月溶說,“盡管陣法是疏鴻帶着修補完的,但他說話已經做不得數。那些人給他下了陰邪的契咒,又以我和小馳威脅,他隻好給了那些人一個僞陣敷衍了事,打算先想辦法救你出來,再和那些人同歸于盡。”
“别讓他來!”溫迩雅忽然說,“我不要他來救我!你們快跑,我,我想辦法拖住那些來試陣的人!”
“他已經去了。”月溶凄恻地笑了笑,“我原本想與他同去,但他用陣法将我困住了,我花了兩日才破開那陣法出來,他大概,已經快到了。”
溫迩雅攥着傳訊符,驚惶地說不出話來。
他慢慢明白了過來,雲疏鴻自覺不如人,想要争強好勝一回,卻行差踏錯,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雲疏鴻從前叫他不要自輕自賤,為什麼到頭來,卻仍栽在了這樣的心境上?
“小雅,我也盡快趕過去,你和他盡量逃,若是逃不出來,一定堅持住,等着我。”月溶又說,而後直接切斷了傳訊。
溫迩雅茫然地坐在他的屋子裡,問溫铄:“他倆過來幹嘛?”
溫铄:“救你呗。”
溫迩雅又問:“要是當初在學宮的時候,我叫他們陪我一起去找羽倫,現在我們會在哪裡呢?”
溫铄想了想,說:“若是你喊上他們,我或許不會出現吧。當然,也有可能,你們一同被丢在亂葬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