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程小滿便随着蘇持盈一起去了裴憐塵生前清修的閣樓,将那暗淡無光的碎裂命牌用最軟的絲囊裹着,供奉在了閣樓之中,進香跪叩。
終于有一個可以叩拜、可以忏悔的地方了,程小滿想,原來師父當時說的,保證會和自己一起回來,也做到了。
又過了一日,蘇持盈帶着程小滿來到了後山的明悟崖,盡管已經交代過弟子們,還是設下“界”以防有人誤入打擾,與程小滿相對盤膝而坐,運轉起靈力并指往前一點,清冽的靈流蔓延開來卷過程小滿周遭。
“所謂無情道,并非心如鐵石,而是得情忘情,忘情以至公。”
程小滿閉着眼睛,靜靜聽着蘇持盈的話,隐約看見自己識海之中有一團光點。
“天性,人也;人心,機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識海裡的那團光點擴大了,中間卻是一團黑暗,像是無窮無盡的星空。
“觀天之道,執天之行。天生天殺,道之理也。天之無恩而大恩生。迅雷烈風莫不蠢然。”
那星空驟然傾覆下來,他識海中的煙霞與霧氣都消失了,變成了一片寂靜的美麗星夜。
“至樂性餘,至靜性廉。天之至私,用之至公。”
有一股威嚴的力量牽引着他的靈魂往那星夜深處走去,他慢慢地往前走,亂糟糟地想起許多事。
“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
程小滿想起了小橋村雨後泥濘但散發着青草芳香的小路,想起爹娘燒飯的香氣,想起孫夫子在學堂上吹胡子瞪眼,想起二丫拿着捆豬的繩子要把自己捆回去成親;想起他跟着某個人走過的長路,還有那些多情的妖怪、癡心的鬼魂,飛舞的流螢和大雪,爛漫的春花,如火的秋葉。
他忽然又看見了宋時清和白非夢,他們同自己一起并肩走着,白非夢在不遺餘力地誇贊着今晚學宮飯堂的美味。
他看見了連綿的雪山,好像是浮爍和蒼黎一起居住過的那座,也好像是雲疏鴻和月溶一起爬上去的那座,又或是溫迩雅逆着陣法相撞掀起的靈流奔跑而上的那座。
他意識到自己這一路走來,去過了很多地方,聽過了許多故事,結識了許多人,也送别了許多人。
或許有諸般遺憾不舍,但他應當平靜地面對。
他在星空的盡頭看見了一個人,星星點點的光團飛舞在他身邊,像是飄飛的杏花瓣,又像是閃爍的螢火。那人身上的衣衫是淡淡的、褪去了熱烈的、泛着紅的暮雲灰色,有不知來處的風吹動他長長的衣帶,像是遠山朦胧的青。
分明是一身淺淡的灰,卻像是晚霞落在了人間的山野。
那麼明媚,那麼動人。
“自然之道靜,故天地萬物生。”
那個人遠遠地看着他,沒有走過來。
程小滿站在無邊無際的星空下靜靜地望着對方,看見他沖自己微微笑了笑,雙手攏着什麼朝前遞過來,忽然打開手,無數暖色的光點從他手中飛散,比起螢火,更像是人間燈火的顔色,被那不知來處的風繼續吹向天邊,而他也跟着那飛遠的星火一起消散了。
然後程小滿看見最遠最遠的地方翻起了霞光。
太陽要升起來了。
天會亮的,已經在一點點變亮了。
柔軟的霧氣不知何時又飄了起來,纏繞在了程小滿的發尾和指尖。
聖人應當忘情。
程小滿緩緩睜開了眼睛,好一會兒才看清對面的人。
是蘇持盈。
蘇持盈閉目收了靈力,睫毛顫了顫,也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向程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