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滿同李無錯議定了三件事:
其一,為溫迩雅平反,易家該殺的該關的統統不要放過。至于詛咒破解之法,自己會在成年之後進階時與溫迩雅溫铄一起尋找。
其二,鴻雁是制作精巧的傀儡,必須找到制作他的人,搞清楚他究竟認誰為主。
其三,在未來舍身入局,收攏開天會餘孽,借重開問往祈來陣的名義,一網打盡,永絕後患。
第三件事很冒險,至于這個未來是多久以後,程小滿也不知道,他隻是同李無錯說:
“我是要去算賬,不是要去白白送死,以我現在的修為,他們想要控制我不費吹灰之力,我要先修煉,修到我覺得有些把握了,我才會去。”
“不急,現在的你,還沒到走投無路、喪心病狂必須開陣的那一步,貿然投誠,反倒引起懷疑。這也并非唯一的法子,太冒險,也難成事。”李無錯其實不太贊同這樣做,若是程小滿當真有鑽研問往祈來陣的決心、真有能力啟動上古神迹,又與開天會勢不兩立、一心站在天謹司這邊,那他去幹什麼不行呢?自己為何要讓這樣的可用之才去送死?
魚餌隻能用一次,但抓魚的鸬鹚卻可以長久地養下去。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看看程小滿究竟能成長到什麼境界,于是李無錯勸道:“你且收了這心思,安心修行,這隻能作為最後一個選擇。更何況那魄淵使如今縮在車厄國不冒頭,我們也不好輕易出手。”
“去車厄國應當不是他的主意,”程小滿說,“魄淵使不會想到要韬光養晦,所以我總覺得不安心。”
“何解?”
程小滿面色平靜地說起從前被抓去的那些事:“······在我看來,魄淵使是一個很急躁、沒什麼耐心的人,現在這樣遠走他國避開風頭,更像是我遇見過的那個扶光使會做的事。”
“扶光使已經抓住了。”李無錯皺起眉頭,“你是說······”
程小滿沉吟片刻:“對了,我想去見一個人。”
“易羽霄?”
“易羽倫。”
跟李無錯聊完夜已深了,程小滿卻沒有歇下,而是去了軟禁易羽倫的院子。
易羽倫閑得沒事做,正一個人躺在屋頂看星星。
“為什麼要奪溫迩雅的靈根?”程小滿落在屋檐上,開門見山地問。
易羽倫坐起身,盯着程小滿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有些不能理解程小滿的話,問:“什麼意思?我奪了·····小雅哥的靈根?”
程小滿漠然地說:“别告訴我你不知道,換上一條好靈根,修行進階都容易許多。”
易羽倫威威蹙起眉頭,好像在認真回憶着什麼,好半天,猝然捂住了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好像要把心肝都咳出來。
程小滿冷眼瞧着他,看見他指縫裡滲出血迹。
“······我沒有,我沒有搶過小雅哥的靈根。”易羽倫好不容易平靜了些,肩膀微微有些發顫,“那時他突然失蹤,我心中焦急憂慮,染了病,長兄灌了我許多湯藥,渾渾噩噩地昏睡了好些日子······等我好些了,回學宮去,才聽說他堕了邪道。我、我便想努力修煉,将來度他回頭,我以為,是因為我從前不曉得進取,所以才······”
“少假惺惺了。”程小滿不為所動,“我的本命劍,是故意的吧?”
易羽倫眼中有些細碎的淚光還未散去,問:“本命劍?你的本命劍怎麼了?”
“有人在其中煉化了半片殘魂,溫铄的。”
“溫铄?!”易羽倫忽然憤怒起來,“那個鸠占鵲巢,害小雅哥身敗名裂的惡鬼?小馳,你怎麼會和它有關系!”
程小滿沒有回答易羽倫,隻是随口說着自己的胡亂猜想,“溫铄的殘魂虛弱,沒有好的容器極難保存,或許有人怕他帶着那些陳年舊事煙消雲散,不得已出此下策将他煉成器靈,誰知他就此沉睡喚不醒。而我是溫迩雅的故交摯友之子,對溫铄來說十分特别,說不定可以喚醒他。”
“竟有此事?!”易羽倫看起來十分驚訝。
“溫迩雅的朋友不多。”程小滿盯着易羽倫的眼睛,“除了我親生爹娘、和遠在錦陵的鄭钤,沒有别人了。我爹娘早已故去,鄭钤一介凡人,我實在想不通,還有誰能為他報仇平反。”
易羽倫望着程小滿,忽然掉下一行淚來。他擡手抹去了,苦笑着搖了搖頭,說:“我也想不通。”
“說實在的——”程小滿話鋒一轉,“太巧了。”
易羽倫一怔:“什麼?”
程小滿一股腦地說道:“為什麼那開天會的魔物偏偏要逃去易家呢?那個傳送陣是誰給它的,它明明去哪裡都行,為什麼會通往易家?就算當時我沒能出手拓開陣法,以天謹司的手段也總能追蹤到蛛絲馬迹。魔物出現在自家地盤,易家怎麼也脫不了幹系了。更何況,都說鴻雁隻聽命于扶光使,那既然扶光使易羽霄并未虧待他什麼,他有何理由突然投向魄淵使、用傳送陣害易羽霄在自己家裡被抓呢?”
易羽倫茫然地眨了眨眼:“你在說什麼?”
“我思來想去,也隻能想到一個可能——”程小滿說,“易羽霄自以為是扶光使,有人控制了他,或是在他的記憶動了手腳,而真正的、或者說鴻雁效忠的扶光使,另有其人。”
不等易羽倫搭話,程小滿繼續說着自己的推測:“或許是覺得時機成熟了、可以大刀闊斧砍去舊勢力扶植自己的新走狗,或許是天謹司追得太緊、内憂外患讓他不得不另辟蹊徑脫身,也或許是覺得易羽霄這個人快要脫離控制不如就此舍棄——總之,真正的扶光使決定學壁虎斷尾求生,放棄了易羽霄,打算将那木偶牽絲,一點點轉移到那個有些暴躁的魄淵使身上。缺乏耐心的人,更好欺哄控制。”
“你說是不是?”程小滿問易羽倫。
易羽倫連連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我根本聽不懂,什麼壁虎,什麼木偶牽絲······”
易羽倫說着忽然明白過來什麼,又十分急切地說:“小馳,你是不是疑心我是害死你爹娘的惡人?你來,你來探查我的記憶吧,怎麼都行!我那時,聽聞仙門百家要去圍剿小雅哥,原想偷偷去帶他走,可是被兄長發現禁足,待我重見天日,一切都晚了。若我早知道兄長走了歪路,我應當一早就拼盡全力反抗他······”
“我沒有懷疑你。”程小滿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易羽倫,“我隻是,想替溫迩雅感謝那個人。”
易羽倫有些怔忡,過了片刻才說:“替他感謝?你找到他了?我甯願他來向我報仇雪恨。”
“那場噩夢結束後,我在鳴珂山的廢墟上來來回回找了許多遍,怎麼都找不到小雅哥,連屍身都沒有······”易羽倫怆然地大笑起來,笑罷才說,“原來是他死了都不願意見我······沒關系,沒關系,至少我找到了你爹娘,收殓了他們的遺骨······誰知後來雲氏又遭了滅門慘案,我替他們年年去舊居祭拜······”
原來如此,程小滿明白了過來,當初那團被溫迩雅和溫铄一同養大的小太歲,大約是察覺到主人對此易羽倫的厭恨,所以拖着主人的屍身在山中躲藏,故意避開了易羽倫,而月如瑾當初能誤打誤撞地跌進那個山洞,自己和師父能輕易地走進去,是因為月如瑾和自己身上有着雲、月的血脈,讓那太歲放松了警惕。
“我做錯了什麼,小馳,竟讓你疑心我與害死他們的那些人勾結?就因為我被人換了條靈根?那難道是我想要的嗎!我難道就不會傷心不會痛苦?我借酒澆愁,我放浪形骸,我不是個好東西——”易羽倫說着搖搖晃晃地起身,朝程小滿走了一步,踩得瓦片微微作響,“但我對他們,問心無愧。”
程小滿驟然後退了兩步,險些踩空。
有那麼一瞬間,他差點以為自己看見了師父的影子——蒼白清癯的面容,憂傷多情的雙眸,松松垮垮的發髻隻用一根木簪挽起,一身寬大的、有些不太合身的衣袍,夜風來來回回地穿過,鼓蕩出袖間的幽香。
随即他反應過來,這隻是很多修士在家中常做的尋常打扮而已,易羽倫被李無錯關着,不需要出門見客,穿得随意些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小馳,我那時,隻是想送你一把好用的劍。”易羽倫誠懇地望着他,“我讓那個鋪子留了很多,請唐道友帶着你去挑,我不知道怎麼回事,為什麼交到你手裡的,會是煉化了什麼殘魂的······對了!你來,你來看我的記憶,我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怕你看。”
“這世上有探查記憶的術法,自然也有掩藏記憶的。”程小滿沒有動,“做不得準。”
“那你想如何呢?”易羽倫一點點走近了,朝程小滿伸出了手,“不如這樣,我發誓——”
易羽倫的掌中升起淡淡的靈光,在夜風中飄搖。
“以我身魂作抵,告與上蒼,今日我與你所說,若有半句虛言,便即刻身死道消!若我有心害你,當死無全屍、魂飛魄散!”
程小滿盯着易羽倫手心的靈光看了一會兒,那晃動的靈光在邀請他加入、做這個誓言的見證人。隻要自己将手覆上去,誓言即成。
但不知為何,程小滿不想去碰易羽倫的手。易羽倫袖間熏了幽蘭香,莫名讓他有些反感。
“不必立誓。”程小滿搖搖頭,“你要辯白,去跟天謹司說罷。”
對方敢提出立誓,那必然沒有撒謊,立誓與否都一樣。不如借天謹司之手牽制此人行動,靜觀其變。
“那等玉京之事了結,跟我回千越好嗎?”易羽倫還在自顧自地說話,“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被旁人養大了,我瞧着你很喜歡他,便想着不必去擾你,可現在他······我、我想照顧你。”
“我不會跟你走,我如今不需要誰照顧,你先顧好自己吧。”程小滿不假思索地拒絕了,離開之時忽然回頭,又說:
“你分明有很多機會說出真相,可你沉默了許多年。怎麼,是舍不得到手的好靈根?”
所以才挖空心思,想借别人的口說出真相,自己隻裝作不知道,好逃避罪責麼?
程小滿隻覺得可笑。
他想易羽倫大約真的很喜歡溫迩雅吧,可是比起喜歡他自己,還是少了一點。
很快,天謹司數罪并罰斬了易羽霄,剝奪了易家幾位長老的仙門印鑒;又将易羽倫收押,念在他并不知情、有心悔過,未毀他靈根,隻是敲入骨釘封印靈力、戴上咒印鐐铐遣往相危地禁足思過五十年,以示天謹司對世家後人的慈悲恩澤。
至此,仙門百家皆無異議,易家就此衰微。
易羽霄被斬首示衆的那天,程小滿是盯着天謹司行刑的。
他看見易羽霄的頭顱掉下來,咕噜噜地往外滾,被一些堅信修士血肉能強身治病的尋常百姓搶去分了,而易羽霄的肉身則被劊子手紮上了一道又一道封印簽,是為了防止他的魂魄逃脫、奪舍無辜之人。
劊子手再揮刀,這一次要斬碎的是魂魄。
程小滿死死盯着那從喉管中扭動着想要逃走的魂魄,覺得有些犯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