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團蛆在血漿裡翻湧。
程小滿移開了目光,走神地想着自己的事。
接下來先去哪裡呢?程小滿忽然想起月溶曾經告訴過溫迩雅,給雲疏鴻鏡子的是一個少年。
少年,鏡子。
應當隻是一個形貌狀似少年之人。
除了那些該換形貌的法術,有些大能修煉到最後命數将盡退化為少年容貌,也有些人少時修煉出了岔子一輩子長不大;不巧,這兩種人,他都遇見過。
而這兩種人,都有理由去複原問往祈來陣。
程小滿定了定神,決定去清都宮。
那是師父的師門,于情于理都該接收自己。蘇持盈修無情道,這一道向來專注自身、剛正至極,若有私心必定境界迅速跌落,以蘇持盈的狀态,不太可能與賊人勾結,勉強可以信任,請她來為自己兜底還算靠譜,而清都宮附近也有适合閉關清修的山野之地,比在玉京更好突破進階。
更何況——清都宮的可疑之人,自己也确實該去探查一番。
去往清都宮之前,程小滿希望李無錯想辦法為自己掩蓋與小橋村的關系。未來,無論他做什麼,他要小橋村絕對安全。
這件事卻讓李無錯有些為難,小橋村本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若是天謹司派人前去辦事封口,反而更容易引起懷疑。
李無錯思忖了一番,還是建議他回清都宮,等他師祖楚靈均從問往祈來回來,問問楚靈均有沒有修無情道的化神期朋友。
傳說化神期無情道修的劍意可以斬斷這世上的緣分,隻要緣分斷了,那除了他自己,誰都不會記得他和小橋村有過聯系。
“需要我派人暗中保護你麼?”李無錯問。
“不必。”程小滿說,“太容易被發現,而且,用不上。”
隻要開天會還需要問往祈來陣,那自己就不必太擔心會遇上危險,反而更需要提防的是神思靈識上的入侵和控制,而這些,叫旁人來保護是沒有用的。
“那祝你修行進階順利,敬候佳音。”李無錯拈起桌上茶杯朝他舉了舉杯,“或許我應該叫人為你奉上一杯酒?”
“以茶代酒吧。”程小滿淡淡地說。
幾日後,程小滿站在了清都宮的山門前。
上一次來這裡時,是師父領着自己走進來的,那時候自己還是個好奇的孩童,不住地打量着四周的建築,而後跟着師父在他從前的故居停下,被門裡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凍魚震住了,轉而去了飛瓊别院住下。
少年的自己坐在裡頭聽葉淇師姐講着那院子的來曆,然後一個人委屈地坐在檐下等師父回來,靠着柱子半夢半醒地犯困。
夢裡冰冰冷冷的,忽然有溫熱的指腹輕輕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将自己從那個四面漏風的夢裡喚醒了,問自己怎麼不知道添件衣服,當心着涼。
想至此,程小滿不由得笑了笑,其實師父沒有走,師父當初伴着自己走過很長的路,往後也會一直伴着自己。
程小滿回來得不巧,楚靈均何唐景策尚在問往祈來未歸。
程小滿便同蘇持盈說,自己需要一個入道接引人。
衆人都很意外,裴憐塵教養了他八年,竟然都一直沒有接引程小滿入道。
蘇持盈看着程小滿,問:“你想等師尊回來,随師尊修蒼生道,還是随我修無情道?”
“有什麼區别?”程小滿問,他想自己大概是不放心跟着楚靈均的,跟着蘇持盈入道或許更安全,但他仍舊有些好奇。
蘇持盈想了想:“顧名思義,一個多情,一個無情,我覺得,你大概和你師父一樣,比較适合蒼生道。你這些年跟着師兄,雖未入道,卻耳濡目染,我想,無情道并不适合你。”
“哪一個的進益更快?”程小滿又問。
“那自然是無情道。”蘇持盈不假思索地說,“不過這也隻是一開始,無情道最初修煉起來進益會非常快,但是越往後越難,到元嬰往分神這一關,很多人都道心破碎了。蒼生道剛好相反,一開始進益慢,但等你要沖擊元嬰之上的境界,卻又非常容易。”
程小滿想了想:“那就無情道吧。”
他需要盡快提升自己的修為,才能着手去做要做的事,否則無異于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蒼生同他沒有關系,他心裡裝着的人不多,不需要修蒼生道,也愛不過來那麼多人。
蘇持盈看了他一會兒,歎了口氣:“先去飛瓊别院安頓休息,明日随我去後山明悟崖。”
程小滿忽然犯了軸:“有别的院子嗎,我不想去飛瓊别院。”
“有倒是有,隻是不如飛瓊别院好,或者說是差得遠了。”蘇持盈不知道他為什麼不想去飛瓊别院,同他解釋道,“飛瓊别院就是你們上次回來時住的那個,那可是你師父親眼盯着建成的,算是咱清都宮裡環境最好的一座院子,地上又鋪滿了中高品以上的靈石,長久住在那裡,于你修行也有益。”
“那是師父給他心上人的好院子,我不住。”程小滿直截了當地說,“若是不小心弄亂了什麼,無顔面對師父在天之靈。”
聽他說得這麼直白,蘇持盈也明白他是真的不想去那裡,為他安排了另一個還算寬敞雅緻的院子,喊了許多弟子去幫他收拾,叫他先好好休息一晚。
程小滿要收拾的東西不多,根本用不上那麼些人,因此大家隻好一件事拆成兩半找事做,你将東西拿出來、他将東西拿過去。
程小滿的行李隻有一個舊舊的乾坤袋,裡面裝了些簡單的衣物、零碎的物件,還有一個很久遠的書囊。
一個弟子正要幫他拆開書囊一本本放到書架上,打頭的第一本已經露出了個角。
程小滿疑惑地盯着那個書囊看了一會兒,忽然撲了過去摁住對方的手,“這個我自己收着就好。”
對方疑惑地看了看他,并沒有追問,大家都知道這位雲師兄剛死了親師父,肯定有許多不想被旁人看見的傷心事,說不定那裡頭是他師父的遺物。
程小滿心有餘悸地把那個書囊塞回了乾坤袋,那都是月如瑾以前淘來的亂七八糟的書,看完了就丢給自己,自己那時反正也閑,索性就都收着慢慢看。
月如瑾一開始隻看那些男子和女子的,後來突然看起了男子和男子,為了研究他钤哥和遲雪舟到底是怎麼回事,甚至買了整整一套十本的《蕊花秘事》,講的是一對師徒糾纏了十世,最後一世同歸于盡的故事。
當時月如瑾看完了就激動地傳訊給自己,興奮地說:“我就說師徒怎麼可能在一起,果然死了吧!”
自從表哥去了天帝原失去音訊後,自己也遇上了很多事,漸漸地就忘記了這些書,沒想到這一下居然被翻了出來,險些要被别人看到了。
程小滿心裡懊惱,倒不是因為别人差點看見了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圖畫書,而是覺得自己從前看這樣惡心下流的東西,對不起師父的教誨。
找個時間偷偷燒了吧,程小滿心想。
但當時月如瑾淘來這些書也不容易,程小滿轉念再一想,決定等月如瑾回來找機會偷偷還給他。這些烏七八糟的,誰愛看誰看去吧。
“雲師兄——”忽然有人喊他。
“怎麼了?”程小滿恢複了平靜的表情,看向對方,那人年紀應該比自己大許多,但因為自己算是裴憐塵的親傳弟子,屬于内門之中輩分最高的,因此大家都得喊他師兄,蘇持盈的弟子葉淇也得喊他師兄,月如瑾以後如果回來,也得叫他師兄。
“這個裡面的東西好像碎了。”那弟子有些緊張,“不是我弄碎的,我剛剛想幫師兄收進櫃子裡去,剛一碰就覺得,裡面好像是分成了好幾塊。”
姜醒給的護身符,不知道什麼時候碎的,可能是在某個時候為自己擋了一劫,程小滿這麼想着,走上前去将那個護身符拿起來捏了捏,發現的确是碎了,安慰地說:“不要緊,是之前碎的。”
“那,那我們收拾完了,師兄還有什麼事再叫我們。”來幫忙的幾個弟子留下了清都宮内專用的傳訊靈符,一齊告辭了。
程小滿以前隐約聽過些說法,護身符一類的東西若是擋災碎了,需得用紅布或紅紙包起來,在初一或十五的時候埋進土裡或者沉進水裡,但這是以前小橋村裡凡人的說法,他不确定修士們是不是這樣做,于是用傳訊符聯絡了蘇持盈詢問此事。
誰知蘇持盈聽到以後先是愣了愣,繼而問:“是不是一個黃色的,縫的特别醜的?”
“是的蘇師叔,舅媽也跟你說了?”
“那不是護身符。”蘇持盈忽然高興起來,“我把這茬給忘了!那是你師父的命牌!萬幸萬幸,好歹是有個東西能回來,也算落葉歸根。你明日先不要急着入道,随我去将那命牌供奉在他生前清修的閣樓上吧!”
程小滿愣了愣,應了聲好。蘇持盈切斷傳訊後,程小滿拿着那“護身符”看了看,不禁有些疑惑,師父的針線活什麼時候這樣糟糕了?他隻記得小時候師父常為他縫補衣服,哪裡能知道裴憐塵那時不但生疏,手上也沒什麼力氣,因此縫得十分艱難。
程小滿在指尖凝起一點靈力,在燈下将線頭挑出來切斷了,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線一根根抽出來,将裡面的東西倒在了掌心。
真的是裴憐塵的名牌,上面刻的是“裴乾”兩個字。
裴乾,好嚣張的名字,有種天上地下他最狂的感覺,偏偏音調十分逗趣。
程小滿忽然輕輕笑了一聲,都這個時候了,師父還在哄自己開心。
“阿乾?”程小滿摩挲着掌心破碎的命牌,偷偷念了這兩個字,隻覺得唇齒之間纏綿缱绻。
他還從未敢這樣親昵地叫過對方的名字。
過了一會兒,程小滿這才如夢初醒,懊惱地抿了抿嘴唇,将命牌仔仔細細地收好,鄭重地重新喚了一聲“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