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真正的追雲短暫一生中的最後一戰。
在樂荼的預言之下,他們成功将災殃神圍堵在了一棵巨大的花樹下,追雲拉開弓箭,他蒼白細瘦的手指上戴着五個樣式笨拙的指環,石頭琢成的鍊條一直連接到手腕那更為笨重的镯子上。
追雲一箭射出,羽箭貫穿了對方的肩膀,将那頑劣的神明釘在了樹幹上。
簌簌落花被羽箭帶起的氣流卷落下來,追雲走上前去,跟災殃許了一個願。
“自我有記憶起,所見便是連天戰火,白骨堆積在荒野,野鴉啄食着腐肉。我很好奇,老人所說的,開滿鮮花的山野是什麼樣子。”
“你該不會在向我祈願吧?”災殃神好奇地問。
“是的,我向你祈願。”追雲目光真摯地抽出匕首。
“那我的祭品呢?”神來了興趣,年輕的神明誕生以來,聽過了無數難聽的謾罵,卻唯獨沒有聽過人族的祈願。據說在很早很早的時候,那些古神統治着世間的時候,被驅逐往荒隅的人族會試着獻上豐美的祭品,虔誠地叩首,忏悔自己偷竊神血的罪行,以血肉與魂魄祈求神明的原諒,若是神明開心,說不定還會降下一些其他的回應。
災殃神誕生于殺戮之中,殺意正是維系他存在的養分,他永遠不會被誰殺死。但若是眼前這個人向他祈願的話,那又大有不同,如果祭品足夠豐盛合心,他不介意滿足對方的願望。
追雲垂着眼睛,濃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他似乎有些緊張,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而後揮刀割斷了射箭時用來挽袖的帶子,寬大的袖擺落下,如一雙舒展開來的蝶翅在風中鼓蕩着。
他今日未着甲胄,而是穿着流光溢彩的九重蠶絲紗衣,這是如今世上,人們能織造出來的最隆重的禮服。這層層疊疊的紗衣若是旁人來穿或許會顯得臃腫,但追雲纖細而高挑,穿上去反倒剛剛好,既不會顯得臃腫,也不會看起來太過瘦弱。
“我就是你的祭品,你還記得我嗎?”追雲小聲問災殃。
災殃疑惑地看着他,顯然是不記得了,神不需要費心記得偶爾看見的小小蝼蟻。
“我們之前見過嗎?”災殃問。
原來一個人的驚心動魄、魂牽夢萦,于神而言,不過是場漫不經心的路過。
追雲慢慢地走到災殃神面前,将匕首掼入對方心口,刺穿了那黑色的神印。
“我虔誠地,向你祈願——以我的肉身,我的魂魄,我的·······一切。”
整個山脈轟隆作響,地底冒出刺目的光芒,狂風不知從何處而起,呼嘯着卷過天地間,盤桓哀嚎遲遲不肯離去。
災殃神的身影一點點消散了,追雲手一松,那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匕首落到了樹下。
人族的甲士們擔憂地前進了幾步,卻又不敢貿然打擾。
誰也不知道,那可怕的神族取走了什麼。
追雲仰起頭,看了一會漫天飄飛的花瓣,收回了目光,平靜地說:“回去吧。”
沒人知道他一路是怎麼撐回去的,剛關上門,他就口吐鮮血軟倒下去。
“哥哥!”逐雲哭着撲上去抱住他,想要将他扶到床榻上去,可追雲身上好像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又軟又沉,毫無防備的逐雲被他帶得跌坐在了地上。
雲無囿和裴憐塵也趕忙走近來,追雲費勁地掀開眼皮看了一眼雲無囿,說:“别忘了你的承諾。”
“我會傾盡所能輔佐‘追雲’,直到戰争結束。”雲無囿鄭重其事地說。
“做人真沒勁啊,想要的得不到,想給的沒人要,什麼都帶不走,也什麼都留不下。”追雲忽然輕輕地慨歎道,“這一輩子,都沒什麼讓人高興的事。”
逐雲哭得說不出話來,裴憐塵跪坐在一旁抓住追雲的手,不是很認同地說:“你再仔細想想呢?我都還記得,你半個月之前,看着逐雲啃烤兔子腿的時候,明明就看起來很高興!”
裴憐塵心思簡單,想得也簡單——既然追雲在笑,那一定就是高興的。
追雲的目光有些遲緩,似乎陷入了沉思。
裴憐塵又說:“還有去年冬天,和族人們一起點燃篝火唱歌的時候,你也笑得很開心呀。”
過了好一會兒,追雲才緩緩地笑了一下,說:“你說得對,這麼一想,的确有很多開心的事。”
不必問未來,不必問結果,世間沒有永恒,亦難求圓滿,這動蕩世間,隻眼下那一瞬的開心、依偎時短暫的溫暖,便已足夠慰藉平生。
追雲安然阖上了雙目,頭靠在逐雲的肩頭,沒有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