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順水推舟地應下了，那之後若是師父忽然想起了一切，自己又該怎麼辦？

他想起了落日川的浮黎神殿，那顆郁郁蔥蔥的祈願樹上，還挂着近百年前一個少年的心事。

“願君心似我，朝朝暮暮，長相見，共白頭。

——裴憐塵叩祈之”

那樣虔誠，那樣鮮活。

為一個那麼好、那麼值得的心上人。

從前他嫉妒，而今已經不敢再嫉妒，隻想一同叩問上天，師父這樣好，為什麼沒有人同他兩心相許，為什麼不能求得人間白頭。

他又想起師父曾說過，若是十幾歲的師父遇見十幾歲的自己，那一定會愛上自己。

就算他能自欺欺人地當作那個趙承不存在、不去和師父少年時真正愛過的人相較，可是他現在也早不似當年——

沒了當初不知天高地厚的朝氣，不會風趣地插科打诨、不會嘴甜地哄人開心，隻藏着一身陰沉的戾氣和見不得光的心思。

十幾歲的師父怎麼可能會愛上年近不惑的自己呢？不過是因為自己一直将師父拘在身邊，才讓師父有了這樣的錯覺。

雲無囿深吸一口氣，放下手看着屋頂上的房梁，目光一點點清明起來，他知道自己承擔不起明知故犯的後果。

雲無囿站起身，推門出去了，有了頭一回煉制固魂丹的經驗，第二次就順利許多。

他不确定師父回到玉京會不會觸景傷情，隻能盡可能先多備下些固魂丹，将師父的魂魄養好了，才放心得下。

“你在幹什麼？”門外響起一個聲音。

“師父？！”雲無囿有些心虛地站起身擋了擋，“你今日怎麼起得這麼早。”

裴憐塵好奇地探頭看了看，“你在做飯嗎，我們都不吃飯呀。”

雲無囿松了口氣，師父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自己沒什麼可心虛的，于是說：“是，弄點師父能入口的東西，可能還得等幾天。”

裴憐塵在門邊躊躇了一會兒，說：“我昨夜聽到你在哭，快天亮的時候。”

雲無囿一怔，原來師父聽見了？

“對、對不起。”裴憐塵低下頭，“你不要哭，我不會強迫你跟我兩情相悅，不會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我昨夜想了很久，我······希望你開心。”

裴憐塵真的老實了下來，不再動不動就往雲無囿身上黏，還趁雲無囿出門的時候，費勁地收拾出了一間卧房，弄得自己灰頭土臉的。

雲無囿回來的時候，裴憐塵剛好一腳踩空從床上滾了下去，他聽見動靜，趕緊将剛買的丹材扔在一邊跑過去查看，才發現裴憐塵不知為何在偏房裡套被褥，還把自己裹在了布罩裡。

還好還好，他還以為是開天會的人闖過了自己設下的陣法，在和師父打架呢！

“師父，你這是幹什麼？”雲無囿把裴憐塵拽出來。

裴憐塵不好意思地咬咬嘴唇，說：“地上又冷又硬，睡着肯定難受，我想給你鋪個床睡。”

“沒關系的，我習慣了，不覺得難受。”雲無囿說。

“可是，”裴憐塵飛快地看了一眼雲無囿，又趕快挪開了目光，“可是我覺得你這些天，精神好像有些不大好。”說着又反手去推雲無囿，“你别管了，去坐着吧，我馬上就弄好了。”

“晚上師父自己睡不害怕嗎——”

“我一個人能睡。”裴憐塵說，“不用你陪着了，不用。”

“那我自己來弄吧。”雲無囿說着要自己去鋪床。

“不要你弄！不要！你去别的屋坐着！”裴憐塵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往外推雲無囿。

雲無囿拗不過他，隻好趕緊退出去：“好好好，你别再摔了，弄不好喊我。”

裴憐塵折騰了一天終于弄好了，眼巴巴地拽着雲無囿的袖子請他上床試睡，雲無囿被他看得不自在，說：“師父，我自己會睡的。”

“我看着你睡。”裴憐塵眨巴着大眼睛，就是不肯走。

雲無囿隻好脫掉外衣鑽進被子裡。

很軟和，裴憐塵在下面鋪了很多層褥子，被子也松松軟軟的，似乎剛曬過一樣，雲無囿不由得悄悄捏了捏。

“我下午想到了一個小法術。”裴憐塵察覺到他的動作，很是得意地比劃着，“砰地一下，可以把被褥吹得松松的。”

雲無囿側頭看着裴憐塵，不免有些出神，小時候，隻要師父在家，被褥總是這樣松軟的，那時候師父就用過這樣的法術嗎？說起來，師父從前會不會也是這樣笨手笨腳地，套被子把自己套進去？

“快睡呀。”裴憐塵跪趴在床邊伸手去捂雲無囿的眼睛，雲無囿隻好趕緊閉上眼。

裴憐塵歪頭看了他一會兒，拍了拍被子，湊近了軟軟地說：“睡着了，要做好夢，夢裡要笑，不要哭。”

雲無囿本來想勸裴憐塵快點回房去休息，可是裴憐塵一直在輕輕地拍着他，軟語溫言地說着什麼，像是在哼歌，也像是在絮絮地講着故事；或許是因為煉制固魂丹實在太耗費心神，他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他真的做了一個久違的好夢。

似乎有微風在輕輕地吹，他睜開眼睛，看見一片芳草萋萋的、無邊無際的原野，風過時，半人高的野草就蕩起無聲的柔和波浪；星垂平野，螢火點點，他枕在一個人膝頭出神。

“醒了？”對方問他。

雲無囿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去看身旁的人，卻發現自己得仰着頭看他。

這些年他很少有需要擡着頭看别人的時候了，以至于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疑惑地垂下眼看看自己的手，才發覺雙手也變得小了些，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小孩子。

“冷嗎？夜裡還是有些涼的。”那人又問他，不等他回答，就伸開手臂将他攬過來，搓了搓他的胳膊，低低地笑着說：“怎麼不說話？”

“師父？”雲無囿有些恍惚，“真的是你？”

“不然是誰呢？”裴憐塵不解地低頭看他，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怎麼說胡話，是不是着涼了？吵着鬧着要來看螢火，誰知半路你就開始睡，叫都叫不醒，還說夢話。”

“夢話？”雲無囿很是意外。

“做噩夢了吧。”裴憐塵讓他靠在自己胸口，輕輕地拍着他的背，“不要怕，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嗎？”雲無囿問，“我遇到了好多可怕的事······”

“當然是假的。”裴憐塵揉揉他的後腦勺，“害怕的話，就醒過來，我在呢。”

第二日雲無囿醒過來的時候，不知是不是因為被褥太舒服，竟然難得起得晚了些，他洗漱完推開房門走出去，就看到裴憐塵在院子裡捏雪球，他站在檐下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發現裴憐塵是捏了一個滑稽的小雪人。

“你醒了呀。”裴憐塵捧着雪人跑過來，自顧自放在了窗台上，說：“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你隻有這麼高，比我還矮——”裴憐塵随手比劃了一下，“靠在我懷裡，跟我說你怕。原來你也怕一個人睡啊，我捏個小雪人陪你。”

見雲無囿呆呆愣愣地沒反應，裴憐塵有些失措地捏捏衣角，又說：“我總有一天能長到那麼高的，你别怕，我會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