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憐塵在一片光怪陸離中頭昏腦脹地飄着,他好像看到了許多人,那些人的嘴巴一張一合的,不停地跟他說着什麼,聲音太多他難以分辨,腦子裡嗡嗡作響。
原來我不是出生在惡淵。裴憐塵迷茫地想,我有親人,有爹娘,有朋友,還有·····
還有少年時滿懷熱烈、一心喜愛着的人。
那些鮮活而熾烈的感情争先恐後地湧入他的腦海,無論開心的、難過的,竟然都讓他覺得驚喜,就好像是個一貧如洗的人忽然得了數之不盡的寶物。
我竟然走過這樣長的路,遇見過這樣多的人。
他飄飄蕩蕩地想要落下,可是歲月裡的風太大,他總是找不到降落的地方。
程小滿!裴憐塵忽然想起了一個名字。
是了,得趕緊回去,程小滿被人欺負了,自己得回去護着他。
裴憐塵逆着風想往回飛,撞上無數斑駁的光影與色彩,很快就迷失了方向。他想要仔細辨認,卻突然被不知從何吹來的風掀了個跟頭,不等他穩住“身形”,猛地被卷了下去。
······
裴憐塵費勁地睜開了眼睛。
他想要坐起身,卻發現沒有任何力氣。
不止是力氣,這具身體空空蕩蕩的,沒有一絲靈力,像一截腐朽破敗的枯木。
裴憐塵眨了眨眼睛,想要讓視線變得清楚些。
隐約的人聲響起來。
“他好像醒了?”
“醒了,是醒了!”
裴憐塵被人扶起來,好像又灌了點水,不知過了多久,有人來了。
“陛下——”他聽見有人在說。
誰?裴憐塵還沒回過神來,一個衣着華貴的年輕人和一個中年修士就走近了床榻前。
他大爺的,是趙暄!
裴憐塵一瞬間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用盡全力坐起來,狠狠給了想要在榻邊坐下的趙暄一頭槌。
“陛下!”那個中年修士趕緊扶他。
“你——”裴憐塵上氣不接下氣地罵道,“你這個殺兄奪位忘恩負義的小人,還敢再出現在我面前,我,我殺了你——!”
趙暄皺起眉頭,并沒有理他,而是問那個中年修士:“你不是說,将他的一魂抽出來,人會變得癡傻嗎?”
“這,這——”中年修士趕緊上前,“讓我再瞧瞧。”他說着來抓裴憐塵的手腕,裴憐塵掙紮了幾下,沒能掙開。
中年修士沉吟了一會兒,說:“陛下,他的魂魄,是齊全的。”
“那你抽出來的那個是什麼。”趙暄不悅地問。
“的确也是他的一魂。”中年修士顯然也很茫然,“按理說,是沒錯的,陛下,先前裴公子醒不過來,是因為心緒傷魂,自己不願醒,抽出一魂來分開養着,不懂神傷為何物,是沒錯的,你看他這不就醒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又補全了魂魄。依我看,或許是因為裴公子福大命大,得上天垂憐。”
“收起你江湖騙子似的說辭。”趙暄的心情不大好,他本來以為,分魂之後裴憐塵能變得乖一點,沒想到還是這樣紮手,一點都不好玩。
裴憐塵愣愣地聽着,漸漸也反應了過來。
他這是回到了二十歲出頭的時候,自毀金丹那時!天殺的趙暄讓人把他的一魂分離,他剛好被填補進了當初這個身體裡。
該死的,回到什麼時候不好,偏偏是這個他最無自保之力的時候!
原先他魂魄有損,壓根沒有關于這段時間的記憶,不去想也就罷了,可現在卻要清醒地面對這輩子最恨的人。
程小滿畫的什麼破爛陣圖!真是孝死自己了!
裴憐塵恨得牙癢癢,趁趙暄不注意一掀被子跳下床就往外跑。
惹不起躲得起,趕緊溜!
沒人攔他。
因為他剛跑了兩步,就上氣不接下氣地撲通一聲跌倒在了地上,好半天爬不起來。
趙暄慢悠悠地走到他身邊,顯然心情不錯,拿腳尖輕輕踢了踢他的肩膀,說:“裴仙長,逃跑怎麼不看路,嗯?”
裴憐塵放棄了。
就這個跑兩步就眼前發黑的身體,能往哪跑呢?不用别人對付他,他自己都能把自己累死。
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這裡,隻要捱過去了,幾十年一過,他總能見到程小滿的。
反正趙暄除了關着他,倒也不怎麼來找他麻煩。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屋子裡不會出現任何尖銳的東西,包括簪子。他隻能披着頭發,用絲繩在頸後綁起來,絲繩太滑,頭發總是亂糟糟地落在肩頭,讓習慣将頭發梳整齊的他十分難受。
就這樣過了大半年,裴憐塵覺得身體多少恢複了些,從院子裡折了根直溜溜的樹枝,想要溫習一下久已生疏的劍法。
他在院子裡練劍的事立馬被盯着他的人禀報給了趙暄,八百年不來一次的趙暄忽然起了興緻,在這個春夜大駕光臨。
“你是說——”裴憐塵咬牙切齒地問,“要我舞劍下酒?”
趙暄悠哉遊哉地坐着:“對,聽說你身體恢複了,我來瞧瞧。”
裴憐塵沒動,看着宮女為趙暄倒酒,紫紅色的酒液落進銀色的被子裡,刺目得很。
見他一動不動,趙暄的眼神慢慢冷下來,忽然說:“今日是皇兄的忌日。”
裴憐塵微微一怔。
“我看你好像是忘了。”趙暄慢悠悠地說,促狹地眯起眼睛,“你是從哪裡來的?罷了,也不重要,想不到啊想不到,原來連你也會忘記他。也好,如此也能心平氣和地說說話。”
裴憐塵沒有出聲,趙暄同修士往來密切,應當早就猜出了自己身上的異狀究竟是為何。
“我記得很清楚。”趙暄屏退了左右,目光沉沉的看着裴憐塵,“我七歲那年,你和他捉宮中的狸奴,鑽進了冷宮,他給了我一包桂花糖,是你從宮外帶給他的。我吃了糖,你在一旁氣得哭了好久。”
裴憐塵靜靜地聽着,有些艱難地回想。
他是真的不太記得了,已經快一百年了。
少年時多少的愛和恨,都成了鏡中花水中月,看不真切了。
“九歲的冬天,他送了我一件冬衣。”趙暄頓了頓,“我好端端地穿着,被你瞧見了,發現和你身上的衣服是同一塊料子,袖上的紋樣剛剛好能拼成一雙。你猜怎麼着?是他叫人裁了同一卷好料子做了兩件冬衣。你便又開始哭,驚動了宮人,他趕過來,哄你說,原本是隻想給你做的,但你個頭長得太快,第一件做好時你穿已經短了,所以給了我。”
裴憐塵有些茫然,這些小事他已經不太記得了。趙承真的為了哄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嗎?他現在拼命地想,也隻能隐約想起當時趙承在給自己擦眼淚,帕子上有好聞的香氣。
“十二歲,”趙暄又說,“我偷偷溜出冷宮去東宮找他,剛摸到牆頭,聽見他在彈琴,琴聲很好聽,你卻坐不住,折了一枝花作劍,說要給他看你新學的招式。我于是也探出頭想要瞧瞧,誰知你見了我,說什麼都不肯再舞了。”
“而我急着想翻下牆,不小心摔斷了胳膊。”趙暄嗤笑一聲,“養傷的時候我總在想,為什麼别人有的,我都不配有?連一包糖、一件冬衣、一支劍舞,都得是順帶的。”
裴憐塵終于想起來了,他那時年少任性,隻想舞劍給心上人看,小氣得很。
裴憐塵的心口有些隐隐作痛,那些原本早已結了痂留了疤的舊傷口又被撕扯開,翻出殷紅滾燙的血肉來。
原來禍根竟從這些小事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