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無囿隻覺得自己遇上了這輩子最難的選擇,一直到他倆都快從玉京到小橋村了,雲無囿還在猶豫。
他還惦記着自己玉佩裡頭留的那一道劍意。
忽然得了天底下最好的寶物,卻總疑心這是不是自己配得的,他知道自己不應當這樣懷疑師父的心意,可他更不敢欣然接受。
道侶是應該互相扶持、互相成就的,可他顯然再也做不到了。
他如今什麼也給不了裴憐塵,隻是一個拖累。
一具弱不禁風的身軀,和一眼看得到頭的、庸庸碌碌的未來,無論是做道侶還是做徒弟,都未免太不合格。
更何況,他隐約感覺到自己似乎有些不對勁,夜來入夢時,總會在夢境中看見無數閉着的眼睛。他記得那是什麼,少年時自己曾不小心讓食心魔侵占了身體,失去意識時看見的就是相似的夢境。
沉木和自己到底還是融合了一部分,雲無囿想,那些交換過的記憶,已經無法抹去。
師父分明值得最好的。
“小橋村裡沒有适合貫月槎降落的地方,我們得在附近落下,然後換馬車——怎麼了,臉色不太好,是不舒服嗎?”裴憐塵擔心地看着雲無囿,不自覺地微微捏緊了他的手,“我們很快就到了。”
“沒有。”雲無囿搖搖頭,這些日子,靠混元镯裡的靈力和各色各樣的名貴丹藥養着,他身體的狀況比剛醒來時要好多了,短時間行走活動不會再眼前發黑,這事好也不好,雲無囿心裡明白,這可能是靠藥力吊着的一場稍顯漫長的回光返照。
“真的沒事?”裴憐塵仍是不放心。
“沒事,隻是有些······近鄉情怯。”
裴憐塵松了口氣,捏了捏他的臉:“别怕,我陪着你呢。”
雲無囿垂下眼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心裡卻又有些唾棄自己,一邊猶豫不決,一邊又這樣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師父的好,自己實在是可惡。
這二十餘年,小橋村的變化很大,從前那些土路都翻修成了寬闊平整的官道,幾乎家家戶戶都蓋了新房子,如今更像一個漂亮而富庶的小城鎮。
裴憐塵早就托天謹司先在此地幫忙置了房子落腳,帶着雲無囿直奔他倆的新家而去,就在程家夫婦的隔壁。
他倆剛到家,裴憐塵叫雲無囿在院裡坐着曬曬太陽,自己出門去置辦些日用,雲無囿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兒雲,忽然聽見院牆上有動靜,以為是有小狸奴拜訪,心裡一喜,連忙走去查看。
沒想到不止有個黑白相間的小狸奴,還有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姑娘,吓了他一跳,小姑娘也被他吓了一跳,啊一聲從牆頭跌了下來。
雲無囿趕緊伸手去接她,左臂傳來了一陣劇痛。
太寸了。
那小狸奴在院牆上喵喵地大叫,似乎在喊人:來人呀來人呀有人受傷了。
怎麼回事?這貓渾身黑乎乎的,雙眼和嘴上一圈兒白,肚子也一片白,長得奇奇怪怪的,好像驢。雲無囿眼冒金星地盯着那小狸奴看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可能是被撞傻了,怎麼會覺得貓長得像驢呢?
“你沒事吧?”小姑娘見他臉色蒼白,不好意思地問他。
“沒事、沒事······”手臂傳來的陣陣疼痛讓雲無囿有點眼前發黑,隻好搖搖晃晃地到牆邊挨着牆先坐下休息,勉強調動了一點混元镯中的靈力,擡手摁在左臂上,用了半截療愈咒,好歹是把那疼痛壓下去了。
沒想到這具身體,如今已經脆弱衰敗到這樣的地步,大概是沒有多少時日了吧,雲無囿有些出神地想着。忽而他又想起了早已離世的鄭钤,這時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身在其中的心情,其實鄭钤早就愛上表哥了吧,隻有愛上了,才會不舍得拉着對方一起共沉淪。
“你真的沒事嗎?”小姑娘猶猶豫豫地說,“你臉色看起來白得好吓人。”
雲無囿被她逗笑了:“真沒事兒,你是哪家的孩子,怎麼趴在院牆上?”
“我是程小暑。”小姑娘說,“我家就在院牆那邊。”
“你,你是——”雲無囿一時有些回不過神,程家的孩子?爹娘的孩子?
“你叫什麼呀?”程小暑問他。
“程小滿。”雲無囿下意識地答道。
程小暑十分高興:“呀,我們的名字好像!”
雲無囿回過神,又問:“你爬院牆做什麼?”
“前段時間這裡的人搬走了,我聽說有城裡人要搬來。”程小暑見他脾氣好沒有要責怪自己的意思,膽子打起來,很快就打開了話匣子,“阿爹去釣魚了,阿娘去跟姨姨們玩牌,今天學堂也沒課,我聽見你們這邊有動靜,就想來看看城裡人長什麼樣。”
“你怎麼不走門呀!”雲無囿哭笑不得,“摔壞了怎麼辦?”
“爹娘說拜訪新鄰居要準備見面禮,我沒有呀,我原隻是想想偷偷看一眼的。”程小暑心直口快地說,“誰知道你突然看我,我吓都吓死了!”
雲無囿有心多留她一會兒,四下裡看了看,見院中花草繁茂,于是撐着牆站起來,說:“那你去院中等一等,我給你編個草環賠罪好不好?”
“好哇!”程小暑一點不防備,歡天喜地地答應了,看雲無囿行動緩慢,得了他的應允,竟自己跑來跑去地挑喜歡的小草小花,眼巴巴地等着雲無囿給她編。
雲無囿将程小暑摘來的花花草草都鋪在竹桌上,拉來兩把竹椅一人一個,面對面地坐着,一邊編花環一邊閑聊。
那長得像驢的小黑貓看他沒事,在院牆上伸了個懶腰,一轉身跑了。
不多時,雲無囿就弄清了程小暑是怎麼來的。
原來她跟自己一樣,是爹娘從村外撿來的,今年才九歲。原先有些愛說閑話的小男孩總拿這事招惹她,說她是野孩子,她氣得狠,将他們都打了一頓,現在那些人都是她的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