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後背真的好涼，溫惠根本不敢回頭。對于赭陽太守開城投降一事射月的火氣明顯比任何人都大，刀半分血沒見腦袋一個都沒砍，敢情南下哦就随軍郊遊去了
真是該死呢，竟敢浪費候官寶貴的時間
“還有”
“不用了”
“什什麼不用了”
溫惠聲音都開始輕微打顫，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又不是阿爺兄長們叫齊人投降的有事别别别纏她呀
“噗嗤”
在絕對的武力壓制下，大尾巴狐狸都能被吓成兔子，李僖輕笑，主動替溫惠接下話茬
“是有人去‘銷贓’了嗎？”
“是”
射月見溫惠沒反應，主動用手拉了拉少女罩在外頭大袖的領口，嘴上漫不經心回道：
“昨夜城西南起了大火，執金吾一幫廢物用了一個半時辰才撲滅，傷及民宅商鋪十衆，殿下的人去察驗時，發現了處蹊跷”
“不過吾對這些下九流的什麼‘閣’什麼‘樓’，不熟”畢竟真有那武力和本事幹嘛不替皇帝幹活呢，編制不香嗎
而那随着大火轟然倒塌的牌匾之上，正正巧巧寫了三個大字
“壹夫禾”
......
“死了多少人”
“傷者百餘，死者，四十一”
“皇都之内天子腳下，他們也敢”
可對滿堂朱紫觸目皆一二品的大員而言，匹夫百姓之命，又算什麼呢
數字而已
文官衣服上繡的是禽，武官官袍上刺的是獸，披上這層皮，大家那都是“衣冠禽獸”。既定受益者們從一出生就沾染罪孽，他們的富貴尊榮取之民脂民膏，百姓的稅收，養的又是誰
何人無辜，都不無辜
所幸，這世道還有着些一心為民的赤忱之臣
他們會在鄉野，會在亭縣，會在前線充當“炮灰”的戰場，但絕不會出現在洛陽與建康
三月末，帝聞赭陽之役大捷，龍心大悅，賜征南大将軍盧淵使持節之重任，以肅六軍，特許誅殺中級官員而不報天子之權，并加督一品上，另賜絲綢錦布百匹，金銀千兩
其長子獲封正三品龍骧将軍，四子加爵臨淄伯，範陽盧氏一時同樣達到極盛
門閥呀門閥，你們身上的官爵，都快多于田裡的青苗了啊
四月初三，帝離洛陽，抵懸弧
四月初七，赭陽城開，太守曹氏免冠素衣，徒跣投降
“好了嗎慶祖！”
帳外傳來長兄洪亮的催促聲，盧道虔趕忙将一方銅鏡靠着書卷立好，一手捋平朱袍的邊邊一手整理着裲裆以及頭戴着的官帽，最後站直呼氣，可面上意氣風發的笑意，卻是怎麼都壓不下
無論驸馬都尉，還是伯爵，都算是三四品的“高官”，庶族一輩子都到不了的地位，就這般輕巧得落到了年方二十他的頭上
當然，他自認盧道虔的人生，并不會止步于此
誠然，當青年掀開軍帳站在頭戴兜鍪身着黑甲手提大刀的龍骧将軍身邊時，還是“清瘦弱小”得像隻貼着黑隼立着的小紅腹錦雞
“呦！臨淄伯！”
鹹陽王留下的“親信”是位四十出頭的漢子，身量算不上高挑膚色土黃，左臉頰有塊黑斑，笑容中總帶着些似有若無的谄媚之意，先是對着自家長兄奉承，後又轉向他
“下官可來道喜了”
因着着甲胄，宋參軍行禮作揖的模樣頗有幾分笨拙
“真真虎父無犬子，範陽盧氏的兒女個個都是人中龍鳳，将來我大魏的棟梁之才，今兒見着——”
“趕緊走，别誤了時辰”
是長兄微有些不耐煩招手的背影，他似乎很讨厭這般沒有意義的場面，何況，他們都還沒有披甲上陣，半分國都沒“報”
“诶好好好好”
忽被打斷，宋參軍神色一僵，但很快便彎下腰作出恭敬的模樣，笑容未減半分
“臨淄伯，這邊請”
看着漢子的臉，不知為何，盧道虔内心有些莫名的難受
“多謝”
“哎呦您這是，真真折煞下官了”
四十歲的參軍，二十歲的将軍
五六十歲的老太守
甲光向日孤城開，旌旗飄揚風聲烈烈，黃沙漫天
荊楚之地本不應如此蕭條，可由于連年的戰亂，一草一木皆枯榮，人也瘦，物皆哀
百感交集，盧道虔站在烏泱泱軍隊的最前側，擡頭挺胸學着勝利者的模樣，俯視起孤城外獨獨的那一道身影
赭陽的太守，那是青年見過最蒼老的男性
不是洛陽保養得當的高官達祿，不是平日所及的公侯将相，他隻是一座孤城的百姓父母官，他隻是位身形消瘦鬓發皆白，着粗布麻衣光着腳，在黃沙中彎下腰躬着禮不知站了多少時辰的老者
盧道虔不知道他作出棄降的決策時經曆了多少思想的掙紮，受了多少厭惡诋毀，不知道他這麼做究竟會在史冊上留下多少懦弱的罪名，不知道城内還有多少惶惶不可終日的百姓布衣
“臣，赭陽太守”
老人頓了頓，似乎還在做着最後的心裡掙紮，良久良久，就在風聲快要迷人耳目時，他用他那哽咽帶泣卻沉重如鐘的聲音緩緩道
“罪臣曹勝，恭迎大魏諸将，進城查驗”
最後，老人顫巍巍跪伏在地，将頭首屈辱得埋入黃沙之中
國棄他于不顧，他不能棄民于不顧，在明知不可戰勝的敵人面前，他不能眼睜睜得看着子民婦孺死在鮮卑的屠刀之下
死戰者必将受屠城之罰，更何況是在南邊素有魔鬼之名，熟知殺人吃人烹煮人一百種虐殺方式的鮮卑
這個世道的百姓，真的太脆弱了
盧道虔顫抖着吸了一口氣，深覺此情此景恰失一鵝毛大雪，方能襯其風骨昭昭
可夏時無雪，隻有一座孤城，和一位老者，同跪于風沙之中
“呦，怎麼隻有太守大人出城，赭陽的其他官吏呢？”
抱胸，宋參軍輕蔑出聲，丢掉的自尊嘛，當然隻能在更弱者身上找回了咯
“這就是齊國以及赭陽的态度嗎？呵呵，自古棄城之太守應當，自戕，割首，把腦袋放入匣子裡以證赤心，怎麼？曹大人就這麼怕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