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既已将京都内外之事安排妥當,臣等自是聽聖心,訣聖意,履聖行,怎敢生出嫌隙記恨之事來,一切自是以南征,以大業為上”
“那李卿覺得,朕是不是太擡舉馮氏了些”
“臣不敢妄測聖意”
天色已黑,尚書仆射李沖捋着須髯盯着呈放在案桌上的木質令牌,回想起前日在太極殿君臣單獨相對的點點滴滴,忽覺有冷汗涔涔然而下
“你不敢,自有人敢,李卿呐——”
天子負手起身,笑中卻帶上了些冷意:
“看着你家世子與太子形影不離的模樣,朕呐,總會不自覺得回想起當年太後尚在時,與南平公一同在宮中求學的時光”
其實文帝心裡跟明鏡似得
“郡公是太師與博陵公主的嫡長子,是陛下從小的伴讀,又是如今長樂馮氏的家主,陛下不擡舉他還能擡舉誰”
雅軒内,李僖倒覺得沒什麼所謂,再擡舉,也隻能擡舉到太子即位而已,而從雲端跌落到泥潭的感受,那才叫一刺激
“李卿會不會又覺得,朕太感情用事了?”
“臣不敢”
“打住打住,朕召你來可不是為了從嘴巴裡聽到那些奉承話,李卿呐——所謂王道,無非“制衡”二字,這還是您年輕時教朕的一句話,如今瞧着尚書大人竟,倒先忘了”
因為站于殿下的是當朝尚書太保,而非當初天不怕地不怕的秘書小官
“您當時怎麼說來着,‘規矩取其無私,繩取其直,權衡便要取其平,方能禦民禦下’。呵呵,朕都明白,世族要互相拉攏外戚宗室要攀附皇權,中央與地方要上下一體就像官商要相互勾結,為利為情總免不了的——‘結黨營私’,朕都理解”
“但朕希望李卿别忘了,在其位謀其事,将眼界放寬些,别總盯着洛陽這一畝三分,看看那些食不果腹的餓民,看看那些辛苦耕種的農戶,看看那些苦于羁旅的商販,看看,這天下蒼生”
“從前那個敢于直言納谏,心懷天下的李思順,哪去了?”
往門閥的方向轉行去了,嗐
“臣少時家貧,能居此位全倚仗陛下與太後提攜,自當結草銜環,方不愧于此大恩大德”
“诶,又來,也罷也罷,時光匆匆如流水,大浪自有後人接,都說昔日崔公今朝李公,朕還指望你,替朕好好守着洛陽呢”
昔日崔公,這可不是什麼好形容但李父明白,文帝肯“提點”他這些話也實實看重于他,畢竟天子大可冷眼旁觀,看為臣者如何僭越,并一步步走向滅亡
文帝不傻,就算如此“寵愛”馮後但也别忘了,他可是位五歲登基,“忍”了太後二十餘年,能親手賜死自己年方十六長子的君王
擡舉之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何嘗不是試探呢,欲叫其亡必使其狂,捧殺自先秦以來,都是天子最善用的一招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内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哈哈哈哈,南征去也——”
若君者不顧民生,臣者皆中飽私囊,顧小家而舍大局,那才是時代真正的可悲之處,當然,正處于時代漩渦中的他們,自然意識不到這點
還是雅軒,大風起兮夜色濃
“臣者,并無忠奸之分,隻有能庸之别,于君而言,能則用,庸,則黜”
李僖的話是說給愣神的阿爺聽的,不過他很快便轉眸向一旁的溫惠,又開始調戲“小娘子”:
“惠娘,在想什麼?”
“啊?”
驚覺回神,溫惠對馮氏的秘聞并不感興趣,另兩人聊天一搭沒一搭得閑扯也扯不到重點,她聽着累,便就坐一旁發呆,等着固惠安侯府有人來接她,以及,想自己的事情
“我在想,就算現在動不得高司徒,那将刺客背後的團夥先一鍋端了為樗報仇,再借此為由針對鹹陽王,也挺不錯的”
好
“至于為什麼針對鹹陽王,溫惠隻能說是直覺,但王道說到底還是制衡,他是親王裡最位高者,高者抑之,我們也能将此作為人情賣給太子元恪,為将來謀一份籌碼”
好情醒,好理智,好可怕
青年還是笑着,可這個世道并不需要心軟之人
可就在他想找些話去逗一逗這一本正經的小娘子時,隻聽“砰”得一聲,本鎖死的雅軒門突然被一腳踹開,三道高挑的黑影應聲出現在狂舞的月色之下
刀尖銜冷光,鬼面吓妖魔
取命之士,神明莫敵
呃編不下去了總之......的确很帥
哈哈,如果來人溫惠不熟悉的話
“剜星!你在幹什麼......”
戴着金烏面具的滅日靠着牆,姿勢才剛擺一半呢,就立刻被同伴的舉動吓得直接立正
“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啊啊啊啊,我不不知道,射月姐我真不知道啊啊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踢了一腳這這門就就就啊啊”
“閉嘴”
“嗚嗚嗚真的很對不住,射月姐求您跟仆射大人說聲,這門我會賠的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我我先溜了”
敢情還是位社恐候官,内室三人臉上無語之色更甚,溫惠僵硬得看向旁邊同樣僵硬的李僖,嗐,怪不得當初評價這位候官時說是,“神出鬼沒”呢
不敢想象,這位大人一邊舉着長刀砍人滿臉是血一邊道歉的滑稽模樣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咳”
鞠躬,三道人影瞬間變為兩道,滅日輕咳一聲,悠哉悠哉得将手臂摟上了旁邊射月的肩膀,不怕死得摸起青銅鬼面上的獠牙
“那我就先去禁苑了咯”
哦,官方的文牒軍書下來了
“随你”
“好冷漠,盧娘子——”
滅日在喚她,但溫惠對這位候官沒什麼印象,自然不可能親熱得“诶~”回去
“嘶”
“都好冷漠,得了,盧娘子——好消息~你阿爺打勝仗了咯”
“......”
馬後炮?
好了,世界終于安靜了。射月沉默得踢開本就很悲催倒在地上的木門,踩着長靴提着大刀堂而皇之入了室内,帶來滿身露珠塵土與鐵鏽的味道站到了溫惠身後,看向對面給自己斟滿一壺茶“壯膽”的李尚書,冷冷道:
“仆射”
此刻的場面不亞于三堂會審外加刑官提刀站在旁邊,李尚書也第一次感受到年紀大了禁不住吓的無力,畢竟候官隻聽令于文帝,擁有先斬後奏皇權特許之權
他現在就怕人家刷得從袖中掏出一令牌抵在眼前,用她那一成不變的死人音調道
“李大人,跟本官走一趟吧”
“門,會賠”
......
他真的老了,耳朵都能幻聽了
“溫惠,殿下在固惠安侯府等你,走”
哦,來領娃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