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也不甯,去也不甯
高菩薩比元嫣年長不了幾歲,後者誕生之時人家還沒下海呢,按理說他們應是不識得的,可面前女子瞪着那雙失神的眼兒摩挲着女官的衣裳,竟一寸一寸靠着牆壁癱坐了下來,臉始終對着男子,重複:
“是你”
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誤将同樣震驚的男子認作了自己的夢魇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嘈嘈切切若珠玉落盤,像極了那天,平城嗎?還是在洛陽,元嫣早就不記得了,反正都是高高的宮牆,莊嚴而沒有生氣的殿堂,面容被模糊在紗簾下的女人
暖香熏的人直想吐,四五歲的她被帶到了未央宮,面對自己的弑母仇人
她們叫她跪,宮娥壓着她的肩膀,扭曲着她的四肢擺出臣服的姿勢,将女娃娃的頭深深叩在冰涼的地闆上
她們叫她喊,對着那位軟椅上雍容華貴的女子喊,母後,呵哈哈哈,母,後
她不配為母!
小人的所有就跟隻僅着着胎毛的雀兒似的被上位者攥在手中,脆弱得但凡微微收緊便會一命嗚呼,可女娃是倔強的,就算将嘴唇咬破了血都死不松口
她有阿家,她有母親,才不是這蛇蠍心腸的毒後!
可女娃的抗争并沒有赢來任何人的同情,包括她的阿爺,親生的阿爺
他責:
“二娘,不要不懂事”
“她不是我母妃!她殺了我母妃!”
小兒不服,就算頭被摁在地上,雀兒依舊發出着微弱的争鳴
“胡鬧!你母妃是病故,跟皇後有甚的關系”
病故?
她是小孩,不是傻冒!她有眼睛,她看的見!
用牙抵着地,拓跋嫣挪動着五官讓眼睛能夠向上睜開,能夠看清殿中的景象,可雀兒再怎麼努力再怎麼抗争,最終也隻能瞥見那明黃色衣裳的一角
那賤人在笑,笑得好難聽,嘲諷又悲涼
她多想多想掙脫開宮婢們的束縛一把奪過那噼啪作響的燭火沖上前去将那賤人的臉燒爛,徹底燒爛,狐媚惑主不配為母更不配為人的東西!
可她太小了,還是大病初愈,除了讓不甘的淚水一寸一寸得模糊眼眶浸濕未央宮的地闆之外
什麼都做不到
“我會殺了她”
某天夜裡,與拓跋嫣有着相同遭遇的二弟靜靜坐在故宮的搖床邊,舉頭對着斜照下來的,慘白的月光許下諾言
“母妃”
“恪兒會殺了她,無論如何,恪兒都會殺了馮潤,叫她死無全屍将她挫骨揚灰,讓長樂馮氏全族為您陪葬”
他比她裝,比她忍,更比她狠
那夜的拓跋嫣笑了,笑得多暢快啊,她笑着哭來着,哭得酣暢淋漓哭得肝腸寸斷,卻又生怕被外頭守夜的绛華發現,隻得将所有的暢快委屈全咽入濕透的被枕中
會有那一天的,惡人終有惡報
小小的小人抱着小小的膝蓋,卧在被褥中,模拟着生母溫暖的懷抱
而今,拓跋嫣長大了
“我殺了你!”
在所有人都未反應過來時,元嫣咻得撲上前死死掐住了高菩薩的脖子,嘶啞着聲音充血着眼,一寸寸得用力,堅定得用力,雀兒翅羽終長了齊,成為草原上翺翔的雌鷹
凄厲而又絕望,勇敢而又決絕
她本該如此,她姓拓跋,她是鮮卑的女兒
“我拓跋嫣做鬼都不會放過你!馮潤,馮潤,下地獄吧,下地獄去吧,别去天上打攪我的母妃!”
所有人都沒有動,就連溫惠在吃了一驚後,也默默選擇了袖手旁觀
她最能理解這種感受
年少失恃
隻可惜,盧溫惠比她們都要可憐,她連自己生母一眼都沒瞧見,就隻能稀裡糊塗得喊另一個女人十餘年的“阿家”,午夜夢回淚眼朦胧的時候,卻連個了已慰藉的影子都盡無
李氏很好,但,溫惠還是想要自己的“阿家”
無關嫡庶無關長幼,隻是一個永遠會接納她的懷抱,隻是一個她可以敞開所有心扉傾吐的缺口,隻是一個前頭無路之時她亦可轉身不帶任何負擔奔向的避所
她真的好孤獨,真的好累
人終将為其少時不可得之物而困一生,是遺憾嗎?但遺憾可以釋懷,生母之缺,卻是永遠的,刻入骨髓的痛
而在那痛之上掙紮長出的,是比所有感情都濃烈都刻骨銘心的——恨
“去死,去死啊......”
高菩薩好看的臉越來越鐵青,公主的笑容越來越癫狂,她笑着哭來着,她哭着笑來着,聲淚俱下歇斯底裡,似要将十餘年的委屈通通宣洩
“馮潤,你為什麼還不去死啊......”
母妃,阿嫣真的一點都不懦弱
她不要叫‘元嫣’,‘拓跋嫣’才是母妃給她取的閨名,母妃是漢人,她笑起來好看極了,似宮闱裡姹紫嫣紅盛開着的鮮花,她最喜歡的花是棠棣,是晉書裡的棠棣
芝草蒲陶還相繼,棠棣融融載其華的棠棣
公主搖搖晃晃的發髻上,斜斜插着一支刻着花兒的木簪,零落欲墜
“殿下,在下,我,不是......”
公主用盡了此生最大,最後的氣力,高菩薩已經完全喘不上氣了,翻着白眼艱難得轉向溫惠的方向,他哀乞着這位懂事識大體的女郎,能夠伸出援手救一救他
他也無辜啊,這不是他的錯啊,他是醫者,他本隻想着救人濟世啊
手扶着紗櫥,溫惠,沒有動
是的,她就拾眼靜靜看着這一場鬧劇,白淨的面容像一尊沒有任何生氣的瓷偶,是的,她就不想讓元嫣帶任何遺憾,她是她的家人,她的摯友,其他人
她不在乎呢
佛尚且不渡罪人,何況作為馮後的男寵,高菩薩隻能說是自作自受,報應
看着底下跪着的噤若寒蟬的太醫,溫惠胸膛内的邪火越燒越旺,她多想多想将一切狗屁的禮義廉恥尊卑體統全部抛到腦後,讓府兵鎖了侯門叫這些無用的太醫全部為元嫣陪葬
他們都該死
再将這姓高的腦袋砍下來拎給姓馮的看,他*的,反正早就撕破臉了!她就算直接帶兵闖了宮幹他丫的一仗,那也隻能是清君側除佞賊大快人心!
可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别,就是人有理智,會思考,會自覺給自己付上層層枷鎖——上至儒道法等統治階級慣用的思想招數,下至原始的憐憫和不忍,怵惕恻隐,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于是乎,女郎長長呼出了一口氣,捂着心口背過了身,閉上了眼
她恐懼,她懦弱,她逃避,她隻想當一名看客,隻想等着一切塵埃落定之時再默默收拾後局
可她,又為何會流淚呢
“绛華,四郎,殺了她,殺了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