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住”
情急之下,高菩薩忽伸出了自己的手,輕輕攬住了公主顫抖的身軀,再厚的脂粉熏香也蓋不住因常年浸泡在書籍藥海裡的那一份清新和自由,帶的走一分,帶不走所有
他是醫者,他想救人,他想渡人
元嫣一下就怔住了,拓跋嫣一下就怔住了,蒼白的指節一根一根得松開,她盯着高菩薩那張帶着淚痕卻勉強溫柔笑着的面龐,抱着頭喃喃自語:
“不,你,你,你不是她”
“阿嫣”
在所有人或震驚或厭惡的目光中,高菩薩端端正正得坐好,就這麼虛虛抱着她,雌雄莫辨的容顔在燭燈微晃之下,有那麼一瞬間,恰似他的名諱
“母妃也想你”
“母妃,一直一直,都很想你”
他叫高菩薩,他不髒
绛華看着他,就這麼看着他,扇了扇嘴唇最終仰天,不讓受觸動的眼淚淌下
“阿嫣長大了,成家了,變漂亮了呢”
擡手,菩薩為女娃緩緩拭去滿臉的淚,他的手很溫暖,很輕柔,恰似仲夏夜母親坐在孩兒的床邊,搖着蒲扇帶起的微微的風
“阿家”
母者,為家
女娃娃眼兒笑彎彎,輕輕将臉靠在菩薩的胸膛上,貪婪而又恬淡,緩緩閉上了自己的眼
“阿嫣也想你”
“搖啊搖,好娃娃,快睡覺”
菩薩的聲音好輕好輕,溫惠死死咬着下唇,洶湧的淚水無聲得撲簌簌得落
她為自己感到羞愧
“長大将算盤撥響,将書聲嘹亮,将弓拉長”
花一般的女子,值得夢幻般的結局,終于尚旭風和日的洛陽,不用面對此後的血光之災,是她的不幸,亦是她深深的幸運
太和年夏
高祖女濟南長公主先無疹患,于洛陽府中倉卒暴薨,時年未滿二十,公主驕淫,聲穢遐迩,世宗(元恪)多惡之,故密而不發
可戲呐,還沒唱完
在這個風雲際會的年代,無數的英傑豪強将命運交織成一個死亡的繩結,而公主之死,也隻不過是其中那小小的一環
“月将升,日将浸,天将換”
“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井水溢,滅竈煙,灌玉堂”
“昔日族内皆列侯,卻在綠林把命喪”
“唱的什麼玩意,詞不壓腳句不壓音的”
懸瓠
守帳的士卒看着另一人嘴裡叼根狗尾巴草吊兒郎當仰頭看星星的模樣,忍不住腹诽出聲。後者也不惱,隻嘴裡繼續含糊念叨着:
“直如弦,曲如鈎,死道邊”
“嫉之豺狼,妒之仇雠,固守議,遭大戮”
“侯非侯,王非王——”
“诶!那不是盧大将軍家的公子嗎!”
行伍之人隻論真本事,士卒向來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最讨厭神神叨叨跟個命算子的家夥,原因無他,少時也有不少鬓發皆白的神棍看着他面相笑嘻嘻說什麼——此子将來必成大器
然後呢,除了騙了他阿家兩個馍馍外,一句話也沒靈驗,自己還不是苦哈哈得在這營裡熬資曆。當然,在這個時代,熬資曆是肯定熬不出頭的
“啧啧啧,這剛封的臨淄伯,還沒捂熱乎呢帽子就被摘了,他去的方向,嘶——好像是,陛下的營帳??”
沒人能拒絕一樁熱乎的八卦
“可不是,赭陽城雖打下來了,可......總之陛下雷霆震怒,也不給大将軍和彭城殿下面子就将他家長子從前線提溜回懸瓠,真是好一頓痛罵”
盧道虔很急,傷都沒養好就急匆匆趕去救人
此事終究是他大意,經曆過差點狗帶的危機青年也早就将什麼功名利祿都看了開,什麼高官伯爵他再也不想了,就算“永世不仕”又如何?他是範陽盧氏的公子,阿爺是大中正,九品中正的大中正,隻要不在洛陽觸天子黴頭,地方官怎麼說都是夠格的
到時候再與嫣娘把小日子一過,也是美哉
可長兄是個極好極好的人,是範陽盧氏的長房長子将來的家主,更與此事半毛錢關系都沒有,萬萬不能被殃及
可是在權力的擂台上,不折不扣的好人注定是要完蛋的
文帝很生氣
不僅是對跪在下面梗着脖子(還帶着點不服)的憤青盧大兄,還有對自家後院起火,妻妹相争不得安甯的頭大
候官消息傳得極快,洛陽和前線沒什麼事是天子不知道的,比如火燒赭陽,再比如夜闖宮門
不過元華夠意思,面對候官和禦史的“審問”,不僅對溫惠隻字不言甚至連元嫣的事都沒說,也沒扯太子與李家,隻道是自己恨毒了馮後,甯死不從強婚
總之老娘不服,要殺要剮你們敢的話就随意吧
不是,再怎麼恨也不能
也不能帶着上百人去撞宮門吧,但凡帶個幾十人都能用儀仗随駕糊弄過去,你帶這麼多人,不是幹架是什麼?不是謀.....
天殺的,撇開私情不談,從先秦到如今處死公主的事那是少之又少,就算以“謀逆大不敬”之名論罰那也是要将驸馬家扯下水的,而元華的夫家......嘶,自己诏書下的太早了
文帝仰頭望着營帳的圓頂,人快到中年,忽有點抑郁
自己在曆朝曆代的帝王裡也算好脾氣的了,真的脾氣已經很好了
*的,你翻翻史冊哪個皇帝被太後擅權數十載親政後不僅沒把人家一鍋端反而要錢給錢,要官給官;哪個皇帝給自己的兄弟甚至妹妹那麼多實權;哪個皇帝面對謀逆也隻是殺幾隻出頭鳥;哪個皇帝面對誤軍情不但沒讓人家蹲大獄,反而客客氣氣“請到”懸瓠養傷
(盡管有些不能說的理由哈)
可好脾氣的文帝并沒有得到底下人的“善待”,反而外頭家裡都亂,思及此,真真頭好痛
朕的頭真的好痛
他還年輕,他想做一位明君,寵馮後寵歸寵,但前朝半分都沒讓她沾到,子嗣也無防止女主亂國,未央宮的宮衛更是打起來都不夠塞牙縫的
他隻想做一位明君,結束亂世的明君,飲馬長江實現大一統的明君
他由衷得希望史冊上能記載的是他遷都洛陽,興漢制,實施三長均田等累累功績,雖然家事有點理不清,但也不想留下任何和暴君有關的評語
因此
“盧卿”
做人做事尚且要留一線,火燒一座城,實實太狠,太過了些,反正文帝無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