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青憤青,憤怒且年輕
面對帝王含怒的質問,盧大兄将眼睛瞠得像隻嘴裡嚼着草的老水牛,盯着地面漲紅着臉,愣是一句話不說,愣是沒為自己喊一聲冤,愣是幹聽着文帝身側的侍官數落着自己一條條的罪名
其一,自是“棄義”
雖先有武安君白某人珠玉在前坑殺四十萬趙軍(最開始)仍逍遙法外,後有項某人誅滅二十餘萬秦士還“唰”一下将鹹陽城燒了個隻剩下斷井頹垣懷璧其後,屠城之事在戰史上本屢見不鮮,隻可惜,文帝是個要立“人設”的皇帝
說難聽些,他之所以興漢制不就是看重了漢室的懷柔漢室的慈悲漢室的以德服人,可盧大兄倒好,哇擦擦一把火燒了個幹幹淨淨,幹淨到文帝渾身一凜,莫名回想起祖輩們在草原上茹毛飲血的峥嵘歲月
而這會要是個官場老油條,諸如馮某人高某人等,早就撲通滑跪過去抱住文帝的大腿聲淚俱下——開始甩鍋
陛下啊真不關臣的事啊,是那些刁民不服管教肆意妄為狗膽包天,簡直就是蠻夷!打不過我們魏軍便想到這個拉人下水的昏招!可見他們的皇帝(齊帝)也不是個東西!(齊人蠻夷也)
或者要點臉的,将身子抖三抖磕幾個響頭捂着心口開始沉痛開始忏悔
陛下啊,臣是真的罪該萬死(但千萬不能死),沒注意到赭陽窮得都用稻草次木蓋房子,您知道的,一打起來真的顧不了這麼多,一不小心,一不小心就......(疏忽大意也)
面子,幾塊錢一斤?
老油條們最舍得出去的就是面子
文帝仁慈,隻要不犯很原則上的錯誤(例如謀反篡位),頂到天就是罷個官削個爵,給一筆豐厚的補償費讓您帶薪休假幾年,然後,再回來幹活
可盧大兄是個古闆類憤青,年輕氣盛還拉不下臉,别說主動承認錯誤,看這犟得像頭牛的架勢,估計還要文帝反過來寬慰他(朕知愛卿有苦衷也)
而文帝雖厚道,但終歸也是有自尊的,而且他最近手裡還捏着不少宋李(李彪)二人告士族的黑狀,說李仆射在洛陽如何如何攬權妄為,正是看這些蒙祖蔭的家夥哪哪不順眼的時候
沒有帝王會喜歡自己的權力被人咬走一塊,盡管是曆史遺留問題
“宋氏何錯之有,汝竟殺之”
人家好歹是親王參軍,哼哧哼哧一把年紀混到四五品官也不容易,盧大兄又不是他阿爺,有誅殺中級以下官吏而不上報的特權,再說,特權歸特權,不過過皇帝老爺的意思,你還敢真動手啊
文帝坐在主位,對這位很可能接他阿爺班的未來權臣很不滿,太年輕,太魯莽
盧大兄紅着眼昂起頭,當然,他不敢直接去用眼神頂撞文帝,隻得瞪向一旁随侍的鹹陽王,将牙齒咬得絲絲響
“犯紀,不通知主帥而擅自出兵,論律當斬”
請别問盧父與彭城王這兩位盧大兄的直屬上司哪去了,從古至今司法皆有回避制度,早就被文帝趕到攻打壽,南兩個陽的途中咯
“......”
攻城是文帝的意思,不然候官也不會出現在赭陽,可問題的關鍵不是“攻城”還是“屠城”,而是“火燒”,這種太惡劣太引人注目的方式(項某人直呼内行)
“火燒之策,汝可知曉”
這是個很緻命的提問,直接決定盧大兄這個人在文帝心中的品性如何,是否能堪大任,圓滑人會當場一口咬死不知,狡詐人會就坡下驢将罪責全推到死了的參軍頭上
畢竟死人是不會開口的,還能将一旁看戲的鹹陽王拉下馬,畢竟他是您的參軍嘛,還是要付點連帶責任的
“知曉”
可盧大兄不是上述任何一者,或曰,他不屑那麼做
他自小學得是儒家那一套忠信節義,有着自己高标準的行事原則——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天下孰為重,德義為重
那你還
文帝揉着太陽穴,更頭疼了
鹹陽王負手站在一邊靜靜看着盧大兄,他很了解這種理想主義者,偏激,古闆,并且幼稚,就像當年七老八十的崔太公,他們清高且孤傲,絕對不可能将——
火燒赭陽是那姓曹的剛愎自用,不可理喻拉着全城人陪葬,處罰宋參軍是因其不但驚擾了赭陽百姓還違了軍紀,以及
鮮卑,昂,就是您弟弟手底下的人“不服管教”,私自出兵的話脫口而出
盡管事實就是這樣
尊敬嗎,有點吧,但不妨礙這是一種“愚蠢”
“無論如何,卿既言自己是‘主帥’”
可赭陽真正的主帥,明明是盧父與鹹陽王,怪隻怪盧大兄在一開始就将自己架上了高台——年輕人,别太有責任心了
若此刻細觀鹹陽王的眼眸,一定會發現在那片溫和的假色之下,蘊含着的森然“笑意”
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運轉,包括洛陽
“軍國重事不可視同兒戲,汝亟須擔責”
盧大兄還是沒為自己辯駁,大義凜然的模樣與那數十年前,臨着寒風慨然就義的崔太公竟意外重合
“陛下向來賞罰分明,臣自無話說”
“皇兄”
鹹陽王微微彎下身,輕輕開口:
“祖業剛過弱冠之年,于行事上難免急躁冒進,且我朝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大将軍和仆射——”
“呵”
這話雖聽着像求情,卻很巧妙撞上了文帝此刻冒火的槍口,于是乎,本來訓誡罰點俸祿打幾棍就能解決的問題立馬變成了
“内外勾結,結黨營私,王命要事,取裁私家!”
這八個字,那可就不一樣了
盧大兄漲紅的臉瞬間變得鐵青,他明白,文帝這是要将那些心知肚明的灰色地帶擺到明面上來講講了
動不了你老子,還拿捏不了你個小年輕?
文官武将勾結,監國的京官和在外的将領勾結,這一樁樁一件件别說放在漢時,就算在前幾朝,那也是抄家滅族的死罪
“此事皆是罪臣一人不察”
盡管盧大兄從小被盧父提溜在身邊,但說到底也隻是個沒在官場混幾年的愣頭青和溫室花,此刻明顯慌了,而作為個極有責任心之人,他慌了的結果就是将罪責全部攬到自己身上
“隻願頓颡謝罪,引咎不辭!萬不可牽扯其他無辜人等啊陛下!”
“無辜”
文帝冷笑,天子的威壓一瞬間展露無疑,這世間何人無辜
“那你說,朕該如何歸責?”
盧大兄的臉從鐵青又變為微白,更要命的是他他他,他還嘴笨
“皇兄”
演戲嘛,就演到底咯,鹹陽王緩緩跪在了盧大兄身邊,為其求情(傷口撒鹽)道:
“龍骧将軍到底為大魏攻城克池,将功折罪——”
“淮北之民,不得侵擾,違令者殺無赦”
文帝神色更為陰沉
而此刻盧大兄倘若将宋某人的那套民氓歪理搬上來,那他真就可以拍拍屁股準備上路了,不過好在他這人雖倔,但根到底正得發邪
“臣願以死謝罪,以死明志”
在帳外偷聽的盧道虔差點雙腿一軟,兩眼一翻直挺挺倒下去
長兄若真的......那固惠安侯府的未來怎麼辦!範陽盧氏的未來怎麼辦!這話能亂講嗎!萬一人家真答應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