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認嗎”
“......”
“我認”
可再怎樣,白蛾與灰蛾都曾在同一盞燭火下取過暖,崔時雲後退幾步牽住蕪梅的手,将侍女從地上拉了起來
“可”
蕪梅眼中不知何時已盈上了淚,她的聲音很大,是臨街叫賣苦練的嘹亮:
“他不會娶你的,也娶不了你的,他再怎麼樣上頭都有君權,族權,父權壓着,編的再天花亂墜再海誓山盟,都是無法兌現的!”
“大丈夫行于世間當靠自己之手去搏功名利祿,封妻蔭子,祖業不會靠阿爺,也不會靠任何人,就算在那燕郡苦熬上一輩子也甘之如饴!”
“講什麼鬼話!簡直就是放屁!”
她不是聰明,是清醒
“你出身在範陽盧氏,還假惺惺得在我跟前演什麼戲!還靠自己,切,你的官哪來的!你的圈子哪來的!真是的,裝模作樣,你以為陛下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啊,要不是你阿爺,征南大将軍使持節,還參軍還燕郡太守!估計早就人頭落地了”
“娘子,好了解呀”
左側的錦衣公子蓦然出聲,折扇半遮着他的面龐,顯得雙眸便似毒蛇般泛着冷光
“倘若這是您脫罪的理由,很抱歉,稍顯拙劣”
“呵哈哈哈”
蕪梅瞪向那仆射家的長公子,罪,是啊,窮兇極惡,窮乃首端呐
“公主已薨朝野卻絲毫不知,反正你們無論如何都會殺了我們,不是嗎?”
“此話差矣”
身旁衣着考究的少女用指尖戳了戳自己的掌心,擡手示意侍從将堂門阖上,那公子說話時嘴角總似有若無得翹起,給人以不寒而栗之感
“早知結局如此,那您,為何不攔着崔娘子,來這固惠安侯府呢?”
“切”
蕪梅挑了挑眉:
“我承認,我想過弄死她,畢竟我們那麼像”
她看向崔時雲,下撇的嘴強行說着最狠心的話,彼時淚未幹
“一家都被那昏庸無道的掌權者弄了個稀碎,本來說好的一起報仇,可現在倒好,她那麼蠢那麼善良,被男人一兩句話騙走,我能怎麼辦”
侍女将眼睛笑成了個小月牙,悄咪咪用唇語留道:
“笨蛋”
她越狠,越瘋越忘恩負義,方能顯出她的善,她的無辜啊
無所謂,最起碼,她罵爽了
隻見那侍女決然般松開白蛾的手,撐着張通紅的臉向前幾步,笑容重歸狠戾
“一群僞善的家夥,早知道我身份了還演甚的戲,反正你們做事也從不要理由從不講道理,呵呵”
她直直看向最上座的元恪,呵呵哈哈,将來的天子也不過如此嘛,與市井間稍好看些的少年郎長的也沒什麼區别嘛,可為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
他們殺人,就不需要理由呢.....
某夜,星河在天,富裕商賈家的女郎并排靠坐于父母在洛陽新購置的一座宅院的地階上,一者張手半空,欲抓星辰于掌卻無果,隻能低低而歎道:
“我今天,跟阿爺去南平王府了”
“嗯”
“好富貴,他們一個娘子的閨院就要比我們老宅都大了,連一個侍女,穿的戴的都比商會裡掌家的女郎要好,真是山外有人人外有天呐”
“她們,命好,天命如此”
阿姊慈愛得摸了摸阿妹的腦袋,後者撅了撅嘴,是天真的不解:
“可阿姊,什麼是天命呢”
天命就是
生于微末者,注定難以發聲
“所以,你承認了”
太子換了隻手托着臉,身側士衛肅然,至始至終,他都不可能将一位跳梁小醜般的瘋癫侍女放在眼中
“我們有什麼錯”
蕪梅捂着心口,低笑
“鳴翠,你先将兄長們,慎娘,和崔家阿姊帶出去”
有預感般,溫惠輕聲下令,而這會都不需要她提醒,太子身側的士衛就已提刀上前,一手拎起盧道虔一手拽過崔時雲,溫慎被小紅左哄右哄拉了出去,而盧大兄在與李僖交換了個眼神後,咬牙亦退了出
“你為什麼不走”
蕪梅看向少女,顫抖的聲線中帶着一絲疑惑
“我?”
少女輕笑,極是溫柔和煦:
“我并不需要避嫌”
她冷眼瞧着士衛将侍女的手捆死摁在地上,冷眼瞧着上座的太子從謀害公主到勾結異賊一項項将莫須有的罪名脫出,不忍嗎,有點吧,同情嗎,也有點吧,但
一切以範陽盧氏為重
“可”
是塵埃落定前的最後輕雨,侍女擡起了頭,淚水不知何時模糊了她的所有
“殿下,我不明白,您口口聲聲說王爺是異賊,那您怎知,您,就一定是對的呢”
于曆史滾滾的長河中,又怎樣去區分對與錯呢
“大義”
......
又是這兩個慣常用來欺騙百姓的字,蕪梅低下了頭,是從胸腔中發出的三聲悶笑,笑着笑着,她的淚便如細雪般一顆一顆砸落在地,漾開了梅花樣的漣漪
“殿下輕言取舍,隻聞大義卻不聞民聲,如何算的了明主!如何算的了聖君!”
“放肆!”
元恪瞬得攥緊了握着扶手的手,眼神刹那變得銳利,身後士衛拔出了刀,摁在了侍女纖弱的脖頸之上
反光的刀背,映出了與蕪梅萬分相似的另一張容顔,她們在質問:
“盧崔鄭王,外加一個李,百年何事隻為門戶私計!洛陽城外餓殍滿地你們不管,鮮卑人肆意縱火屠殺同族你們也不管,佛祖有眼蒼天有靈,你們”
蕪梅不顧刀劃破肌膚的疼痛,拼盡全力将背挺得筆直,就盯着元恪,就咧着嘴大聲道:
“不會有好下場的!尤其是你——注定短壽兒孫盡無,女主禍國為亂世啟祖,呵呵哈哈哈——”
“呲!”
還沒等溫惠閉眼,一把青白的折扇悄然擋在了她的面前,侍女癫狂的笑聲戛然而止,那溫熱的血,就慢慢順着扇面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生冷
形狀,像極了一朵開得極豔的梅花
蕪梅
無妹
她的阿妹死于先太子的迫害,接出獄時便已中了鼠疫不久一命嗚呼,而她,也死在了今太子士衛的刀下,是重蹈的命途
“放肆,簡直就是放肆!”
元恪第一次那麼失态,聲音萬分沙啞,因為心慌,因為,心虛
“割下她的腦袋塞到匣子裡秘密送到前線,務必讓孤的好皇叔——”
“殿下,切勿輕舉妄動”
“你是太子還是我是!”
怒喝,少年在瞪了眼李僖後,便通紅着眼甩袖急匆匆離了客堂,士衛拖走了侍女的屍身,而後者,卻并未收起那擋在溫惠前頭的扇面,隻等人全走後方悠悠然輕歎道:
“其實”
“若佛祖真有心,早該睜眼管管這荒唐世間”
“.....如果呢”
“怎麼呢?”
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指将扇面給扒了下來,少女的眼眸便似那風平浪靜的一灘死水,是虛空的聚焦
“如果真被她說了中”
溫惠勾起唇角,她還沒忘宮中刺客的事呢,壹夫禾,高氏,元恪也太過分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刺,把他們當什麼了
“我們,該怎麼辦呢”
“良禽擇木而栖,可他似乎忘了一點,良禽有羽翅自能肆意翺翔,而他,不過是一棵這輩子都隻能紮根在這地上的樹”
“師寔,真過分呢”
“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