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官将一指抵在獠牙正中,明月高懸,不知為何,世界在這一刻竟變得格外安靜,格外溫柔
“這一次,我不會說的”
“滅日射月剜星,還不快來,飯菜都要涼了!”
“好咧師父!”
......
都是些,大傻蛋
“不過你現在的狀态太好了,賣慘都賣不了”
感動的情緒才剛剛湧上心頭呢,元華就覺頭頂一陣悶痛,痛完眼前就開始發黑,那吊兒郎當惡劣至極的候官直接給她腦袋來了一下,視線模糊即将暈倒際,半開的眼簾中
滅日靠着明月,向她揮了揮手
“晚安,我的寶貝”
什麼鬼啊!!!!
“陳留呢”
“回陛下,殿下行軍苦勞身負重傷,剛剛又經曆一場惡戰,現已暈厥,這”
“哼,醒了再給朕滾過來!”
那是少年少女們待在洛陽的最後一夜,遠行在即,有人抱着枕頭輾轉反側夙夜難眠;有人滿含期待連睡靥都帶着笑意;有人雞鳴時分尚于秉燭夜談;也有人長跪于靈前,久久未起
南平公府,靈堂,橫梁蛛網暗結
世情向來涼薄似水,公候之家亦是難逃,莫論長樂馮氏當初如何輝煌,隻見今朝,茶冷燭暗,風卷布簾,半分蕭條,半分凄涼
“阿家”
供桌前,紫衣女郎久久地跪着,飄起的紙灰遮住了不知何人的容顔,隻知那火蛇卷過女子蒼白的指尖,像極當日離别,生母留與她的,最後一絲溫度
“為什麼,隻剩四娘一個了......”
來來去去赤條條,渭陽君馮令燦無憂無慮的時光,也随着這風,這紙灰,這漫長的夜,徹底走到了盡頭
“她元華是公主,元嫣是公主,可阿家,您也是啊......”
手臂有些酸,是阿家日時面對阿爺,在暗處不甘攥着她的小手進行的無聲反抗嗎,肩膀有些疼,是阿家于深夜時,每每抱着她砸下的那些淚嗎
在馮太後的光芒與強壓之下,博陵公主的一生,顯得實在太過卑微,太過憋悶
“四娘兩歲時,您走了,四娘十歲上時,太後崩了,四娘十三時,阿姊走了,四娘十八時,阿爺走了,如今,阿家,四娘快二十了,長兄,長兄......”
為什麼......
“嗚”
情到深處,哽咽入喉
為什麼上天竟能涼薄至此!讓她曾經擁有所有的美好,又眼睜睜看着它們一寸一寸消失!
落差感,向來最要人性命
“阿家,四娘想做一件事”
沾着滿臉的淚痕,馮令燦緩緩擡頭,目光哀戚,卻堅定:
“陳留長公主元華,忘恩負義,弑我”
女郎頓了頓,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往事,還是那個少年
那個别人或許早已遺忘,卻化為髒器的一部分,始終跳動在她心房的那個少年
元恂,文帝的長子太子草原長大的少年,那麼頑劣狂妄的一個人,卻那麼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注定的,名曰死亡的孤途
他的勇氣,亦深深震撼着她,至今
也許馮家的縣君差的就是那麼一份勇氣那麼一份無忌,才沒有在當時,緊緊握住他的手
不過
“弑我愛者,弑我長兄辱我門楣,阿家,四娘就算是死,也要親手将她送上絕路”
隻要她還活着
“太子元恪”
一切都還有機會,還有轉機——當年的文明太後不也是如此嗎!不也是從一屆女奴一步步爬到至尊無雙之位嗎!
她們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脈,為何她不能!
“他,不配為君”
蓦得,少女從供桌上拿起剪子,沒有絲毫猶豫絞下自己一縷青絲捏于指間,對着那跳動的燭火芯,一字一頓,铿锵立誓:
“此去鐘離,若能讓那元華活着脫身,我馮令燦,誓不為人”
“阿家”
“縣君,王爺的信”
侍女悄悄将一封書信放在女郎跪着的蒲團之上,馮令燦沒有動,隻昂着頭盯着那供桌上莊穆的牌位,讓淚水徹底蒸發于眼底滾燙的恨意
“他們将馮氏逼到這個份上,四娘不是那些庶出的,隻會安富尊榮的狗,逆賊元恪的太子之位,我不認”
【王姬眠否?】
呵
呵哈哈哈
元恪啊元恪,紙終是包不住火的,若将此事捅到那公主的阿爺,最要面子最重禮義孝道的文帝面前,你薄待阿姊之事,又該如何收場
不會有人比馮氏,更了解皇族,更了解文帝
“宣道”
合上信,馮令燦緩緩起身
“真可笑,四娘也這樣了呢”
也這樣,重複地走上了為世人所大忌,名曰,謀反,的逆途
隻是阿家,四娘有些害怕,害怕,萬一......真的不會再有人記得您了
“馮家的那個家夥”
東宮
十四五歲的少年太子半敞衣領斜躺在榻上,正幽幽然地使喚侍從用冰袋敷臉消去上面的腫痕,還時不時瞥眼底下不知是第幾次,啊反正留下加班處理公文,頗有些郁悶的李某人
“切,沒能力硬裝,她從元庶人那件事起就恨上孤了,然後呢?除了平日裡拽着張臉哼哼兩句,哦~什麼——”
少年起身翹着二郎腿,托腮陰陽怪氣道:
“‘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的~’‘真當馮氏是死人嗎~’切哈哈哈,她但凡提把刀沖進東宮孤都能敬她幾分,隻會逞嘴上功夫,又算什麼”
“......”
李僖擱下毛筆,低頭扶額不知在想些什麼,元恪瞧他這副神情,蓦得又笑了
“師寔苦惱什麼,是盧氏把那些太醫送回宮中,完璧歸趙了嗎”
“惠娘心慈,也是常理”
“嗯對,心慈好啊,心慈才好”
少年點頭應是,可若仔細看,他盯着幕僚的眼中,笑意從未達到眼底,消彌那一分名曰猜忌的冰涼
“她若是真下殺手,那孤才怕呢,範陽盧氏竟能膽大妄為到這地步,眼中毫無尊卑規矩可言,猛虎卧于榻,那孤可真就怕得睡不着覺了,師寔你說對不對”
“是”
反正東宮到内宮就幾步路,那些太醫逃的過初一,也逃不過十五
“你在,怨孤?”
“怎會”
李僖強笑着擡眸,天殺的明天就要趕路這半夜了他還要加班替這家夥看文書寫報告,換個脾氣差的人早掀桌拜拜了好吧!
“孤還以為——”
元恪挑了顆飽滿的葡萄扔進自己嘴裡,興緻缺缺地重新背身躺下
“師寔怨孤經常将你帶在身邊,不讓你和仆射大人會面呢”
“阿爺”
李僖掩下眸中思量
“任城王與李禦史,尚不足為慮”
“好心狠的小郎君”
他看不見少年此刻的表情,隻聞得語句戲谑:
“仆射大人都這個歲數了,仍奮戰在前線大郎竟也不怕出意外~孤覺着您啊,真真心狠意狠,從不在乎他人”
“師寔此生,隻要對得住大魏,對得住殿下和自己,就夠了”
“那盧娘子呢”
“......加她一個,嗯,就排在師寔之前,殿下之後罷”
“哈哈哈哈哈!”
元恪笑了,笑聲終聞幾分少年清脆
“你騙來,騙來,你們這些狐狸嘴裡就撬不出一句真話——那孤再問你”
“元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