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老先生長了一對挺細長的眉毛，那眉毛是能随心情變化的。在府裡與我們說話時，細長的眉毛是抻得直往上翹，他說自己六十大壽将近，想請法師來家裡辦個像模像樣的驅邪避穢的法事，求個好彩頭，為家裡祈福。

我和師姐面面相觑，我心裡想着莫非是師姐自己接錯了任務，曲府就是專門請道真派的人來作法事？我們二人心裡暗地琢磨半天，誰也不敢把捉妖的事問出來，稀裡糊塗地跟着他坐上轎子，往聚賢齋走了。

下了轎子，跟着他走上聚賢齋的二樓，大概是他提前訂好了包間，一路笑呵呵地領着我們往包間走過去。推開門，桌子上飯菜早已備好，曲老先生讓自己的随從都離開房間，房間内隻有我們三人。

三個多時辰的路程，餓得我前心貼後背。三人剛入座，我便拿起酒杯，想着快些敬人一杯酒，敬完酒好趕緊吃菜。我正擡手舉杯，就看見曲老先生的那對細眉毛耷拉下來了，兩條眉毛在臉上畫了個八。随着眉毛耷拉下來的，還有他眼眶裡的兩滴淚水。他現在的這張臉與我初見的那張神采奕奕的臉不太像是出自一個人的，或許是他關門的時候趁我不注意時換了張臉譜。

喏，一個老先生在你面前老淚縱橫，這還能叫你吃得上飯？

龍師姐與我心情大概是一樣的，她輕聲歎了一口氣，然後十分關切地問道，“老先生，突然悲傷，所為何故？”

曲老先生長長地哀歎了一聲，“哎，說來話長，老夫我年已六十，自認為這些年來走南闖北做生意，識人無數，沒想到我前一陣子才發現，我那二十年前娶進門的大兒媳婦竟是個妖怪！家門不幸啊！”

“老先生您詳細說說，這怎麼一回事？”龍師姐說。

“這就要從二十五年前開始講起了，那時我還在老家村裡幹農活，我的一個老朋友突然病故，他老婆是個沒良心的人，見他亡故，撇下了自己的女兒便離家出走，當時女兒才十歲，名為江雪。我們兩家緊挨着，我見那小姑娘孤苦無依，她又與我兒子年齡相仿，我就收留了她，過了五年，我兒子二十歲，她就順理成章地嫁進了我們家，這江雪就是我家大兒媳。”

我聽着入了神，一時間忘記了餓，“您這大兒媳，不就相當于您看着她長大的嗎？相處了這麼多年的人，成了妖怪？”

“誰說不是呢？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自打她進了我們家，我兒子與她感情和睦，兩人結婚十年生了三個孩子。後來我做生意發了家，家裡富裕起來，我帶着全家老小從村子裡搬出來，在燕城置辦宅子，我有心叫大兒子多娶幾房妾，家裡好多添些人口，我那大兒媳都沒說什麼意見，反倒是我兒子不同意，說他娶了江雪，再也瞧不上别的女人。哎，我那大兒子，多好一個男子漢，十年前就病死了。我一直以為我這好大兒是個命裡無福的人，現在想想多半是這個妖精害得。”

這曲老先生說話好讓人着急，不說重點，又哭起自己兒子來了，龍師姐趕緊岔開話題，免得他哭個沒完，“老先生嘴裡一口一個妖怪，到底是怎麼個妖怪，您怎麼發現的？”

“我有三個兒子，沒有閨女，自打我大兒子死後，我就把江雪看成我親生女兒一般照顧，也算是完成我大兒子的一樁心事。她生性溫婉懦弱，我生怕她覺得自己是這家裡多餘的人，就常常對她問候體恤，時間長了，還有了說閑話的。你們若是聽到什麼風言風語啊，可千萬不能當真。”

聽了這話，我和龍師姐都緘口不言。難怪這老頭兒一直顧左右而言它，合着是為了解釋我們還沒來得及聽的閑話。顯然他說得這些還不能夠解釋清楚，他又補充道，“江雪是個太可憐的婦道人家，丈夫死了，她哪裡有地方可去？隻能是我來養着！我當她是自己親生閨女，平日裡對她噓寒問暖，可難免别人捕風捉影。前一陣子，這閑話就這麼傳進我耳朵裡，我聽得難受。我不單是為自己被别人誤會難受，我還是為了她難受，她孤苦無依，隻能依靠我，這閑話讓我聽見了，我相信她肯定也是聽見了的。她有好長時間對我不理不睬，有意将我拒之門外。那天深夜裡我喝了一頓悶酒，醉着的時候，我就想着找她談談。我想着我光明正大，身正不怕影子歪，借着酒勁就去她屋裡找她。”

這話反正怎麼聽怎麼不對勁，好像是在解釋，又好像越抹越黑。但是他顯然是覺得他的做法是正确合理的，接着說，“我醉得厲害，沒顧得上什麼禮節，看着她屋亮着，拍了她兩下門，就闖了進去，剛一進屋，就有一條紅毛大狐狸沖我撲了過來，要咬我，”他說着，兩個長木棍似的手臂完全張開伸直——他在比量這個狐狸有這麼大，“我被這狐狸吓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就躺在自己床上，我屋裡的丫鬟說，那晚是大少奶奶——也就是我大兒媳，說看見我喝醉酒趴在她門口睡着了，就找幾個下人給我擡回屋裡。我想，那隻大狐狸就是她的原形。府裡這妖怪的事，我不敢叫人知道，就演了這樣一出戲請二位相助。二位千萬不要向任何人透漏自己的來曆，以免打草驚蛇。我那大兒媳婦，别看不聲不響的，平日裡一個悶葫蘆，實際上心眼子可多，再加上她又是個狐狸妖精，我不敢叫她起疑。三日之後便是我六十大壽，煩請二位于我大壽之前将妖怪捉住，我好安心過個生日。”

我和龍師姐不知道該作何反應。聽他說完了，這桌子飯菜也涼透了。失去了熱氣的菜好像變了形，也變了味道，有些惡心，我和師姐難以下筷子。這老頭兒早就用過了午膳，不過是為說個大謊，預備了這樣一桌，他也沒動筷子。飯局草草結束，我們打道回府。

回了屋裡，我火冒三丈，什麼打草驚蛇？我才不怕，我恨不得這府裡的妖精給他咬死。

“師姐，就這樣的人，咱也來救？他嘴裡有一點真話嗎？”

龍師姐低着頭，不言語，她心裡也生氣，但是沒辦法，這是她接的任務。既然接了任務，就要完成任務，要不然道真派的名聲傳出去可就不好聽了。偌大一個道真派，連個狐妖都捉不住？傳出去讓人笑話，要麼就證明這妖精從來就沒有，要麼就把這個妖精打死給人看，這才算完成了任務，我心裡清楚的很。

“咱們不是來救人的，咱們是來捉妖的，”許久，她冒出來這樣一句話，“我知道你心裡生氣，但是若這府裡真有妖怪，咱們就該把它捉住，免得它害了别人，咱們不救壞人的命，難道也不救好人的命嗎？”

“師姐說的是，”我賭氣地說，“神人鬼妖，天定的秩序不能亂，咱們道真派是個替天行道的門派。”

替天行道，替天行道，也不知道是替得哪塊天，要行什麼道。

“你既然心裡都清楚，還發這樣的脾氣？”

“我不是發脾氣，我是覺得不公平，憑什麼這樣的人他......”

“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隻要是有妖，就該除妖，就算是個壞人，也比妖怪值得守護。”

龍師姐看我還是生氣得在一旁不說話，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耐心勸道，“也不見得就是妖怪呢，沒準那大少奶奶，并不是什麼狐狸妖精，畢竟那老頭兒嘴裡沒有一句實話，沒準是他喝醉酒在夢裡夢見了狐狸呢，咱們仔細看看，再做決斷，不要感情用事。”

“師姐說得對，那咱們先去找那大少奶奶，看個究竟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