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小年輕的,真是叫人捉摸不透,罷了,罷了,我瞧這小子身上還有些銀兩,不如叫人給你們做幾身衣裳去?也好過再穿這破麻布出入街市。”
瞧着床|上|人被血染得斑駁成塊兒的衣服,白持盈點了點頭,十分熟稔地從床邊摸出辜筠玉的錢袋子來,捏出塊兒碎銀子給了那蹦跳進來的小童,吩咐過幾句後,小童高興地率着朝天辮出門拿衣裳去了。
白持盈果真一句話都沒有與辜筠玉多說。
隻是她走到哪兒,辜筠玉的目光就跟到哪兒,從婆婆屋子裡放雜物的簍子,跟到婆婆屋子裡收衣裳的箱子,再跟到婆婆放馍馍的籃子。
忍無可忍,白持盈轉回身瞪了他一眼,又扔了方帕子過去。
身後灼灼目光終于靜了下來。
辜筠玉拾起臉上蓋着的手絹兒,看着白持盈的背影,眉眼還是含笑的,神色卻兀得透着一股冷淡。
他确信自己沒見過這姑娘,可隻要瞧着白持盈,他就覺得十分、十分地有意趣。
有趣到叫他有點兒不想回長安了。
好煩。
他舉起繡花的帕子久久地瞧了一會兒,團成一團,然後擡手仍在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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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三人換好衣裳拜别郎中婆婆時,已經是天擦黑的時候了,主街鑲雕木彩窗飛阙,千端奇巧物什皆布于廊坊,羅绮滿街,緞綢盈市,雜有叫賣聲如雀啼入耳,聲聲清脆。小兒歪步搶道而過,一追一逐,靈巧可愛,他們手中的紙風車呼啦啦轉着,唱出風的音兒。
白持盈發呆着看過這周遭許多樓閣景緻,從那紙風車上回過神,驚覺此處與少時已大不同,心中不免多了幾分物非人也非的蒼涼之感。
“不若先去聽月小築探探消息。”辜筠玉不知從哪兒變出個風車來,晃晃悠悠地塞到了白持盈後領口。
白持盈伸手一摸,将将要問這人怎麼變的戲法子,卻忽得想起今兒說了不與他講話,便鼓着腮幫子吹了那風車一口,又塞回了辜筠玉手中。
辜筠玉挑眉,笑着将風車收回了自己袖口,卻見白持盈已經往聽月小築的方向去了。
若說這世間消息最靈通的地方是哪兒,世人會皆舉酒樓;若說這洛陽城消息最靈通的地方是哪兒,洛陽人會皆舉聽月小築。
現下還是請“貴人”們進聽月小築内坐歇的時辰,白持盈其實大摸不着這地方究竟是怎樣能進去,别像是那醫館子一樣也攔人。她本打算尋個人問問,卻見辜筠玉已上前一步,搖着折扇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那酒樓。
白持盈心下還訝異着,卻見辜筠玉在店小二瞧不見的角度向她們招了招手,示意二人跟上來。
不再作旁思,白持盈拉起小盲女的手,兩步跟上去,腦海裡思緒一轉,也差不多明白幾人能進來的理兒了。
實在是如今穿得人模人樣的。
再加上辜筠玉那扇子一搖,一派風流公子姿态,哪還有人上來攔着他們?她忽然想起今兒幫郎中婆婆收拾衣物匣子時,也有兩三件子瞧着很打眼的衣裳,怕是同作此用的。
這聽月小築雖名字有個“小”字,内裡可卻一點兒不小,氣派得很,二人先進的說書的大堂,眼前數百張長方束腰香幾配紅木圈椅,椅子上皆帶了湖綠的金線缂絲背靠,每桌旁也有散落一二時新的圈椅,桌上覆了長方雀藍混銀撒花幾襯,一通富貴氣象。
三人剛一坐下,一店小二便小步跑來,他腳步極輕,顯然是經過精巧言訓的,一張恰到好處的笑臉叫人看了心頭舒坦極了。
“少爺小姐們!可算來喽!就等着幾位貴客呢!”他一邊兒将椅子給白持盈拉開,一邊兒攤開一帖子食單來,叫他們點餐。
白持盈低頭一看價格,吓了一跳。
這不是在搶錢嗎?
辜筠玉瞧着這價格,也罕見地差點兒一口被茶水嗆到,緩了口氣後看了白持盈一眼,無奈一笑。
他翻了翻那食單,然後一推,推到了白持盈跟前。
“你點吧,我付錢。”
白持盈本想着要不算了吧,但看了看一旁咽口水的小盲女,還是紅着臉硬着頭皮點了幾樣菜色。
“那就來一碟子刀切醬牛肉,一碟子荷包裡脊,一碟子芋蒸白菜和一道黃魚羹吧。”
實在是吃人嘴短,穿人手軟,待那店小二走後,白持盈左手手指摩挲着右手手指,目光看着那人袖口的風車道:“錢我以後會還你的。”
辜筠玉卻先是将那風車塞到了白持盈手中,才慢悠悠回:“都說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你不是不同我講話嗎?”
白持盈擡眸瞧了他一眼,将那風車收起,下定決心似的點點頭:“我是青蛙。”
卻不想辜筠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無奈道:“姑奶奶,我回去就把門檻撤了,絕不會叫你變青蛙的。”
“你家門檻兒有多少,你能撤得完嗎?”白持盈微微眯眼,極快地回問了一句。
“這個有多少呢……”辜筠玉拍拍腦袋,忽然眉頭一皺,撐着臉思索起來。“……哎呀,真真想不起來呢,我連我家在哪兒都不記得了。”
見試探失敗,白持盈也未氣惱,隻淡淡一笑,又吹了一口風車。
止語木一拍,洛陽城就靜了下來。今兒晚上的話本子,講的是一折《昭君出塞》。
而幽州城外,一匹天青駿馬長嘯穿行,踏破長夜奔襲數百裡,直往洛陽去。
沈是等了太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