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在姑娘纖細的脖頸間停留了許久,都未能有下一步動作。
這樣蒼白而柔弱的一個人,無依無靠,飄零在這世間,卻又對這個心軟,又對那個心軟,實在是天真得可笑。
而這其中,她對他心軟最多。
她像是被一切柔嫩的光暈包裹住的其實棱角分明的玉石。
辜筠玉注視着姑娘頰側瑩瑩的淚痕和在月光下柔而長的、翕動的睫毛。他能感覺到白持盈其實有時并不信他的話,可到最後,姑娘并沒有計較他不太用心的、甚至算得上拙劣的欺瞞。
為什麼呢?
他的手順着瑩白的脖頸向上,撫住那薄薄的唇。一用力,那唇便會霎白一瞬,而後透出紅|潤的春櫻顔色來。
但辜筠玉并沒有這麼做,而是繼續探着向上,拭走了姑娘眼尾冰涼的淚珠。
像初春檐上掃落的薄雪融化在指尖。
辜筠玉忽然改變了主意。
就這樣陪她玩鬧一陣也沒個什麼,左不過有人不想他活着回長安,他再呆着這般看看戲也未嘗不可。
至于白持盈,如果她足夠聽話和懂事,帶她回長安并非難事。
她父親母親都葬在長安城外的氓山上,最要好的朋友也還在大明宮内,她要回去的,沒什麼不願意。
若她真不願意回長安?
不,沒有這個可能性,他會讓她不得不去的。
辜筠玉慢悠悠躺回了原處。
他側過目光,就這樣一瞬不眨地翹着白持盈。
白持盈本就沒睡太踏實,混混沌沌間覺得有人掐住了自己的咽喉,還未等她掙脫,那桎梏便化作了絲絲縷縷的潮濕涼意,撫摸過她臉頰唇舌。
待睜眼時,已是深夜,白持盈眼前先是一片光影模糊,而後漸漸斑痕聚攏,彙作辜筠玉黑如沉墨的眼睛。
她還沒反應過來,便覺肩頸一陣酸痛,将要倒在地上時,叫辜筠玉伸手撈了起來。
滾到這人懷中時,白持盈還是迷迷糊糊的。
“你、你醒了。”
她愣了一會兒,才終于反應過來似的,要看辜筠玉的傷處。
辜筠玉握住她發涼的指尖塞回被子裡,笑道:“凍傻了?”
白持盈才不上他的當,就着月色還算清亮,便要伸手去扯辜筠玉的裡衣。
辜筠玉一挑眉,沒料到她這麼堅持,隻得躺平了任她扒|開自己的衣服,檢查那箭傷。
白持盈看過,見确實是連人帶傷都好了些,才放下心來,擡眸卻正對上“罪魁禍首”含笑的目光。
白持盈見他這不輕不重的模樣便氣不打一出來,夢中眼前恰好都是這讨命鬼,一時鼻尖發酸,又要落金豆子。
“哎呦,我的祖宗,怎麼又要哭了。”
他不說還好,她一說,白持盈不知怎的更委屈了,眼淚啪嗒啪嗒全落在了他頸窩。
夢中人的模樣與眼前漸漸重合,白持盈伏在他身上,因怕碰着他傷口,不敢亂來,反叫辜筠玉伸手摟着動彈不得。
“你先放開。”白持盈香腮飛紅,眉目因淚下而含煙帶霧,想起身錯開,卻發現辜筠玉的臂力還是如從前一般锢人,掙紮半晌還是無果。
辜筠玉眼中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暗芒,就這現在這個姿勢收緊小臂,一瞬不眨地看着白持盈。
等那月又移了一個窗格,菱花窗欄透下零落微光時,他将姑娘稀碎的發絲撇到一側,才開口:“盈娘,我好像想起來一點兒什麼了。”
白持盈心頭一震。
雖知曉辜筠玉一定會回長安,她卻拿不準這人留與不留的案底心思,自己從前一直不信他真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故而時時試探,如今他真想起來了,反倒有些忸怩的不樂意。
如今想起來了,自然就要回去了,沒什麼不對的。
白持盈呆滞過幾瞬後婉然笑道:“世子憶起從前富貴自然是好,什麼時候走?早春恰到了,我們也好送送世子。”
卻瞧着辜筠玉聽她這話反而一愣,一雙鳳眸微阖,語似委屈道:“你怎的話都不待我說完便要趕我走,好無情,我可沒說要回長安。”
也不知白持盈心中想的什麼,辜筠玉隻覺得姑娘卸下了氣力,不似剛才犟撐着要逃開,反松了勁兒實實落在了他懷中。
他正欲去探看,卻覺襟上一陣溫熱,低頭一看,才知是白持盈又開始無聲落着淚珠。
辜筠玉再傻也還察覺出不對勁兒來了。
“盈娘?這……這是怎麼了?”向來淡然如斯的辜世子罕見如此手足無措之時,他想擡手捏住白持盈下巴瞧看,手剛探近,就被白持盈拍了回去。
辜筠玉現下是一點兒也不敢動,他感到白持盈原還隻是攀着他的雙臂抱越來越緊,他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辜筠玉,什麼不記得了,什麼記起來了,我知曉你句句話都不能信。”
姑娘看着他,眼裡是他探瞧不明白的情緒。
“但我覺得這樣對你不公平。”
她伸手撫了撫那眉間的朱砂。
“我想試着相信你,但你值得我相信嗎?辜筠玉?”
說罷,白持盈趁着辜筠玉愣怔的瞬息,躺回了床榻裡側,隻是背對着辜筠玉,沒有回頭。
辜筠玉看着她沉默而孤寂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上一陣絞痛。
真稀罕。
盯着姑娘冷白的一段頸子好一會兒,直到窗外流散的月光皆被夜雲遮了去,辜筠玉才上前摟住了她。
有二三流螢自窗外飛過,如同擦過的星鬥。
他确實不值得相信,辜筠玉心道。
可是有人偏偏每次都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