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山沒想到自己老實了一輩子竟然有被人說成造反的一天,當即吓得臉色青白,指着齊知遠連退幾步:“休得胡說!我、我怎敢……!”
齊知遠往上一拱手,嚴肅道:“我奉太後之命為監察禦史,以社稷為重,監察百官、巡按州縣,可你辜君枉臣,竟因白家勢大而縱容甯氏,我這就上報朝廷,讓欽差大臣帶着尚方寶劍即刻南下,斬了你這個佞臣!”
宋山吓得急擺手,大呼冤枉:“别……齊大人!齊大人!不可!不可啊!都是沈遊行!都是沈遊行做的!下官隻是一介主簿,哪能幹得了這些?!”
齊知遠愈加色厲荏苒:“這時候了還胡攪蠻纏!沈遊行被關在獄裡,難道他有通天的本事嗎?你是均州主簿,此時均州城裡隻有你說的算,沒有你的默許,甯氏怎麼可能敢私囤兵力!”
宋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也不知道是悔不當初還是貓哭耗子:“沈大人是被誣陷的!是有人故意傳出舉報沈大人與匪寇勾結惡意征糧的假消息!天知道那天山上的匪寇下山打劫,一片混亂,事情以訛傳訛越穿越大,白家的沙船隻好延誤,後來有人報官,官兵來了守住港口,不給白家出海,沈大人又是個死腦筋不肯給通融,白意為了交貨,隻好買通看守的官兵帶幾名家丁醜時出海去賽坎。可誰知道,誰知道——!唉!”
黎奕發問:“均州還有匪寇?”
宋山一副為難的模樣:“近兩年虞山多發水患,朝廷苛捐雜稅又多,虞山好些當勁的男子被逼走投無路……”
黎奕“哦?”了一聲,恍然大悟:“匪寇好端端的怎麼會去渡口?難道不是你想陷害沈遊行,所以掐準了時機故意放信号給他們讓他們下山的麼?還是說你們官府和匪寇一直有勾結,現在東窗事發才推沈遊行這個倒黴蛋出去頂罪?”
宋山吓得在地上摸爬:“怎麼可能啊!大人!就算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這麼做啊!”
看宋山要滾過來抓齊知遠的衣袖求情,黎奕跨一大步擋在前面,拎着宋山的領口,厲色道:“話要說清楚,既然不敢做那話就要說清楚,世上哪有那麼巧合的事?均州城那麼大,為什麼他沈遊行出門就能碰見匪寇?均州城的匪寇到底是被朝廷逼得還是被你們這些中飽私囊的狗官們逼得?!”
齊知遠雖是監察,但長得文弱,面對虎狼之身的黎奕,宋山哆嗦着說不出話來。
齊知遠拂袖,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虞山占據了均州大半的渡口,又多梯田美地,卻被你們治理成這樣,你說沈遊行是被誣陷的就是了?沈遊行辦事不利,白家之事也就算了,連匪寇成患都沒有放在眼裡,身為百姓父母官隻知道坐井觀天,貪圖享樂,話不投機半句多,我還是請欽差大臣來一趟吧!”
宋山睜大了眼,恨不得捧出自己一顆真心以證清白:“天理可鑒啊!沈大人從來沒有貪圖享樂,草寇一事一直是沈大人的心頭大患,沈大人念及他們以前都是普通百姓才沒有貿然攻山!都是下官鬼迷心竅說謊,下官沒去虞山,下官不過是沈大人下面的主簿,能明哲保身就不錯了,哪想摻和到這種事裡去?況且後來甯夫人一口咬定沈大人勾結了額日勒幫想殺人越貨。還要求上面的人嚴懲沈大人,下官哪還敢再替沈大人辯駁什麼?”
齊知遠斥道:“是你不敢還是虞侖鐘讓你閉嘴?他許了你沈遊行的位子吧,因為他是劉老的幹兒子,所以你姑且相信他,本以為沒了沈遊行你會順理成章地坐上均州太守的位置,可是你很快發現,如果甯氏的事被捅到徽京裡去,下一個沈遊行就是你!”
宋山跪在地上,七魂少了六魄:“是虞侖鐘……他誘我賣主,我走投無路……”
齊知遠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一張面皮似笑非笑,目光如刀,“宋山,你倒是和泥鳅一樣,機敏得很!”
可能是有意保留,也可能是真不知道更多了,齊知遠問完話後又跟着宋山去了白意出海的渡口。
宋山徹底臨陣倒戈,跟着齊知遠長籲短歎地細數沈遊行的好,那日匪寇打下山時,沈遊行正在和渡口的勞工保證自己絕不會惡意征糧,家中老母念兒子衣食,特地下山去為他送飯,結果正好碰到匪寇下山,慌亂中被人推倒。
沒了當家的渡口清冷不少,一連幾天的雨水讓本就泥濘的碼頭新泥踏舊泥,一片混亂後的狼藉,白家已經放棄了白意生還的希望,指派了幾個熟悉水性的在渡口打撈,看能不能撈出白意的屍首,偶遇見幾個熟絡的船艄見了宋山還會客氣地點頭,喊一聲“宋主簿”。
沒了财主的宋山見到這場景也是不甚唏噓,一直唉聲歎氣感歎今年均州城的稅收堪憂。
齊知遠站在一側:“沈母住的很遠?見兒子還要下山?”
宋山答:“大人有所不知,沈大人清廉正直,日日鹑居鷇食,所得俸祿皆用來民生,母子二人至今還借住在後郊的寺廟裡。不過後郊離渡口也不遠,下了山就能到。”
“沈母每天都會給兒子送飯?”
“那倒也不是,太守府離後郊有點距離,但沈大人時常會來渡口視察。”
下令出發的沙錘聲響後,船艄放了老鼠擋,數十條沙船訓練有素地拉開水面。
“這就是白意運貨的貨船。”宋山指着遠處一艘明顯大于其他船道,“額日勒幫隻擄走了白意,沒有為難船夫。”
齊知遠問:“船上的東西呢?”
宋山忙應:“白家掌櫃說箱子裡裝的和之前的沒什麼兩樣,除了陶瓷就是布匹,不過船運回來時是空的,想必額日勒幫是擄走了白意後又劫空了貨物。”
齊知遠颔首,目光轉向旁處。
渡口邊泥土濕潤,連梨花都開得比徽京的更甚,均州特有的水汽蘊着嬌豔的骨朵,一撥撥的。
“大人有所不知,豐水梨是我們均州的特産,後郊有一大塊梨樹林,大人這次來的時間點不巧,等過了中秋梨子結果,我差人給大人送到徽京去。”
齊知遠心不在焉:“梨子而已,有什麼不同。”
“大人這就不知了,哪怕貫穿整個南邊,也隻有我們均州的豐水梨最水潤,除了氣候,我們這特有的沙壤土也是種出豐水梨的關鍵,大人可别小瞧了這其中的門道。”宋山得意的指着後郊的遠山,“梨子易仿,水土難尋,常人都道均州濕潤,卻不知是均州特有的沙壤土蓄水,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是這個理。”
齊知遠似受到點撥,看着後郊的梨林入神。
宋山見齊知遠盯着梨花出神,忙拍馬屁道,“大人還沒娶妻吧,現在雖然還沒到吃果子的時候,可這個時候的梨花也是均州一絕,碼頭的梨花比不過後郊的梨花,像我們這遠行的漢子出行之前會特地去後郊摘一枝梨花,将梨花送給心愛的姑娘意思是讓對方等自己回來娶她。”
哪怕是從渡口的方向看過去,也能看到後郊的梨山雲蒸霞蔚,像一團團豔色的雲。
“回去吧。”齊知遠撇開目光,輕聲道。
傳舍裡宋山提前找人布好了一桌好菜,還從自家裡拉來兩個好看的丫頭,兩個小丫鬟一人手裡捧着一支梨花,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齊知遠假裝沒看見,反倒是消失了小半天的黎奕出現了。
“喲,梨花,給我準備的?”黎奕拿起一支梨花挑起一個丫鬟的下巴,随後又“啧啧啧”地放回去,“可惜了,花比人美,從哪來的回哪去吧,我們齊監察不喜歡梨花。”
齊知遠詫異:“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梨花?”
黎奕怔了怔,随口說道:“猜的。”
他曾親眼看過少年在梨樹下埋家人的屍體,草木寄情,何談而來的喜歡?
打發走宋山送來的女人,黎奕衣擺一甩,大搖大擺地坐到了齊知遠的邊上:“宋山這人真有意思,喜歡拍馬屁,卻總是拍不到點上,怪不得入仕這麼多年還是一個主簿。”
“此人心性不定,愛反水,需要提防。”齊知遠接黎奕的話茬,嗔怪道:“一上午不見你人影,去哪了?”
黎奕答:“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聽哪個?”
齊知遠夾一片藕片:“好消息。”
黎奕摩挲茶碗邊緣:“昨日宋山送飯的那老妪是沈遊行的母親,看來宋山對舊主還有感情。”
齊知遠頭都沒擡:“壞人做了壞事後總以良心不安為由會再做一些好事,他顯些害死沈遊行,你怎知他不是受了沈遊行的氣,故意送剩飯給沈遊行母親來折辱沈家母子。”
“這我管不着。”黎奕道。
“但是我還有一個壞消息。”黎奕看向齊知遠,神情微沉,“孫放來均州城了。”
*
徽京雨急,中午開窗戶時還是零星的細雨,到了晚上就成了滂沱的大雨。
嘩啦啦的雨水順着翹起的檐邊前仆後繼地滴落,孫文素讓宮人将窗子放下,又親自端來了熱水,尋不到毛巾,就将自己的手絹浸進水裡,擰幹了後替孫太後擦汗。
明明黑糊糊的藥都喝下去了幾碗,夜裡卻還是高燒不止。
見孫太後燒得嘴裡念念有詞,幾個膽小的宮人已經哭着跪在了地上。
“不準哭!”孫文素也吓得淚如雨下,她呵斥着宮人,“将太醫請來!快去!”
“先别請太醫。”進門的黎明清聽到孫文素的話,走了過來,“讓我試試。”
孫文素宛如看見了救命稻草,她守在孫太後的床榻邊,上氣不接下氣:“明清……姑母,姑母要不行了……”
黎明清讓宮人找來搗臼,将懷中藥草放進去,來回搗練:“太後吉人天相,會沒事的。”
等藥草搗練出汁水,黎明清又用粗麻将糊爛的藥草包裹,貼在孫太後的額上與手臂上。
黎明清說:“我母親走得早,父親與兄長又常年奔波,我幼時好生病,就常住在營裡的軍醫處。”
孫文素恍神:“姑母白日的時候還好好的,可能是晚上雨急,宮人忘了關窗……”
“别哭。”見孫文素依舊滿臉淚痕,黎明清無奈地将自己的帕子遞過去,“要是哭就能讓人長命百歲,那大元要添多少條大河?”
孫文素突然想起自己今日失了儀态,臉像着火一樣的燒起,她沒拿黎明清的手帕,而是用袖口匆忙地揩了淚痕後尴尬地别過臉去。
床榻上的孫太後氣息綿長,累極了似地睜開眼:“文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