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燭火通明,夏槐甯跪坐對面,與齊墨對弈。
“懿旨已下,學生明日就要啟程。”夏槐甯執黑子落盤,“先生可有話要我帶給知遠?”
齊墨盤起一腿,專注棋盤:“他一意孤行,我無話可說。”
“知遠看似魯莽,實則粗中有細,今日在壽安宮聽了些許白家的事,連太後都誇贊知遠做得好。”夏槐甯又道,“知遠年少,還不知道先生的苦心,若日後若加以磨練,定是能才。”
“我哪需要他成材,白家一事不過是他一時的運氣罷了。”齊墨嗤道,“匪患一事你打算如何解決?”
夏槐甯神情微苦:“太後雖讓我協同知遠鏟除翠屏山匪患,卻未給我一兵一卒,想必是抱了招安的心思,屆時隻能和知遠商議智取。”
“無需介懷,朝廷一張嘴,下面跑斷腿,如果是動動嘴皮子就能解決的事,何苦拖這麼多年?白家的水越查越深,有人咽不下這口氣,故意在皇上面前提這件事。”齊墨搖頭,“可惜聖上與太後素來離心。”
齊墨又道:“不過翠屏山山勢複雜,易守難攻,不強攻便是良策。知遠在均州也有數日,想必已有些眉目。”
夏槐甯歎息:“匪患事小,水患事大,要不是非虞山常年水患,淹了莊稼地,百姓又怎會被逼上梁山?虞山水患近年已經壓迫均州,加上前任太守治标不治本,導緻城内多義倉少水利,倘若不是均州城内權貴集體抗議,怕是朝廷還不肯作為。現任太守沈遊行雖心中有民,但興建水利的折子卻始終批不下來。”
齊墨落子:“如今四處都在打仗,皇室又開支靡費,戶部撥十兩銀子司禮監扒四兩,掌令官扒三兩,地方官扒二兩,剩下一兩兵吏和工頭分贓,用到老百姓身上能有十文都是良心。更何況築建大堤本就是花大銀子的事,司禮監怎麼可能輕易同意。”
夏槐甯道:“曆朝曆代,哪代皇帝都是空口許諾,真正做到的卻是鳳毛麟角。好在先人對江河治理有一套現成的學問,虞山水患或許可以從中窺探一二……學生今日找書,想起當年玉門堰閘水急,老師與楊閣老同赴鳳陽解除水患的事了,先生與楊閣老的事迹至今還記錄在冊。”
齊墨颔首:“想必這也是太後選知遠去翠屏山的原因。一是想提攜後生,二是可惜我朝地大物博,卻少治水的專才,全靠古人著作和前輩的交口相談,可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江河水走勢變化,豈是你我靠着經驗之談就能判斷的?”
夏槐甯低頭:“先生教育的是。”
齊墨喟歎:“鳳陽水勢雖兇又急,夏汛秋汛聆汛每一次漲潮都要犧牲大量的财力物力,但鳳陽水患與人工河道脫不了幹系,當地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願費心勞作,隻想一味的拓寬河道求漁獲收成,這才造成水患。隻有擡高河堤,縮小河道才為上策。鳳陽本有前朝遺留的大堤,在原有基礎上實施束水歸槽便可。”
夏槐甯雀躍:“是如此!先生書中記載,需在流經的河道二三裡外築一道屏障用的遙堤,在原先的大堤間再修築緩沖和分流水勢的橫堤,最後再在原有大堤之内在的缺口處加固一道月牙堤即可。學生拜讀過先生的手劄,當時隻覺行思甚過巧妙!”
齊墨道:“你對營造水利頗有研究,與其讓你在刑部與舊案為伴消磨歲月,不如去工部大展手腳,等你從虞山回來,我便手信給工部,讓你去任職。”
夏槐甯拱手:“但聽先生的安排。”
齊墨擡頭,眸子深沉:“和仲,你覺得治理水患與行軍打仗比,哪個更艱難?”
夏槐甯不假思索:“治理水患是雖有險境,但如若像先生這般善用巧思,那便是唾手可得。”
“那你可知鳳陽大堤為何修築了數十年?”
夏槐甯對答:“學生曾讀過鳳陽縣志,當年鳳陽爆發疫病,鳳陽太守下令封城,直到三年後好轉才逐漸好轉。”
齊墨神情沉郁:“你隻對了一半,當年鳳陽義倉告急,水情更是刻不容緩,東裡與我臨危受命,到鳳陽後才知城中百姓以污水為生,街坊鄰裡早已蔓延疫病,我與東裡數日不敢眠,隻為了想出水患的解決法門,在決定修整大堤後我與東裡連番上奏,可上去的折子卻宛如石沉大海,戶部的撥款也始終沒有回應,後來才知當時劉譽正在修建鳳陽到徽京的商道,由頭是為了讓皇上喝到最新的春茶,我與東裡兵分兩路,我留守鳳陽,東裡則冒死去朝中面見皇上,結果到了徽京卻被劉譽以妻女性命要挾。”
“竟有這事?!”夏槐甯震驚,“那閣老……”
“東裡秘密托人将妻女接到鳳陽,本想着鳳陽封城,劉黨不敢輕易進城,卻沒想到妻女在來鳳陽的路上染上疫病,最後身故。”
夏槐甯喉間微動:“學生跟了先生這麼久,卻不知先生還有這般悲恸往事。”
齊墨搖頭:“千人之諾諾,不如一人之谔谔,東裡便是如此,就算往日重來,他還會義無反顧。”
想起楊奇滿頭銀發,常年着舊衫的身影,夏槐甯心中哽咽:“……學生受教。”
夏槐甯從齊府出來後已是夜深。
天氣漸暖,街頭巷尾的蟬叫也水漲船高,夏槐甯剛拐過巷口,就看見家門口一頂棗紅軟呢轎攆。
趙佻掀開轎簾,似是等了良久,徑直往夏槐甯這邊走來。
許是夜深,平日裡風流潇灑的小王爺今日竟看着有些失神落拓。
“和仲!”趙佻似急了,猛地往前一大步,晃得襕袍上的挂的玉器當啷作響,“為何本王邀你幾次談典你都拒絕,難道就這麼不想見到本王嗎?”
夏槐甯口氣生冷:“和仲身份卑賤,能夠得到王爺擡愛已是萬分榮幸。”
趙佻急了,忙握住夏槐甯的手:“你身份卑賤?你幼時入齊府,十五歲拜師楊閣老,不到兩年就辯經義連得五十個席位,如果你是卑賤,那世間何人配高坐雲端?你說給旁人的話莫要拿來打發我,你明知……”
明知什麼?
“你明知你我骨血相連。”趙佻将夏槐甯袖口上撸,白皙的腕間赫然一道猙獰的疤痕。
腕上的疤痕太過觸目驚心,夏槐甯生硬地要收回手:“王爺!天色晚了。”
趙佻沒有強迫,而是看着夏槐甯發怔:“本王和父皇說過了,明日我和你一道去均州。”
夏槐甯捂住手腕,他沒想到趙佻會在齊府門外等守自己,更沒想到趙佻要同自己一道去均州,他蹙起眉頭,不悅道:“均州城久有匪患,虞山又水患成災,和仲此次前去并非遊玩,還請王爺三思!”
“就是因為有匪患,本王才不放心你一人前去。”趙佻冷靜下來,讨好道,“我雖是閑王,可手裡也是有點權勢的,這次我特地向父皇讨了一隊近衛軍,各個都是頂尖高手,定能護你無憂。”
“王爺是擔心我的安危,還是擔心自己的安危?”夏槐甯看向趙佻,神情古怪,“如果是擔心自己的安危,那大可不必,因為和仲向來賤命,既有命去,就有命回。”
趙佻臉色發沉:“你我之間,隻能言盡于此嗎?”
夏槐甯轉身要走,隻留了背影給趙佻:“王爺還是請回吧。”
檐下風铎被扣響,轎攆兩側輕幔也随風鼓脹,夜一深,蟬鳴也偃旗息鼓,趙佻站在原地,卻始終沒等到那人回頭。
幾日後,沈遊行出獄。
齊知遠知道獄牢裡都是個什麼情況,早在一開始就下過囑咐,任何人不得對沈太守用刑。
但是縣官不如現管,齊知遠知道宋山也在裡面使了不少勁,最肉眼可見的是,沈遊行出來後反而比當太守那段日子養的胖。
宋山守在大牢外,一見到沈遊行立馬哭得泣不成聲,跪在地上猛扇自己的耳光,忏悔自己當初的種種惡行。
齊知遠和沈遊行道:“宋山是太守府的主簿,按理說他賣主求榮,欺瞞枉上本該押入獄牢,但他畢竟是沈大人的部下,我想發落之事還需問過沈大人。”
沈遊行對着齊知遠深深一拜:“謝齊大人還我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