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錦碰着了火,原先寂下來的盆裡又短暫地死灰複燃了一陣。
從黎家出來後,齊知遠徑直往宮裡去,見天色還早,齊知遠便讓小撿将馬車停在宮外,等趙佻的轎子走近時,齊知遠才翩然下了車。
夏槐甯打遠就見了齊知遠,下車後見齊知遠站在原地等着他與趙佻,于是走近。
“陳将軍一事我同王爺一塊給聖上上了折子,可惜效果甚微,孫文素剛登後位,正值榮寵,鎮國公雖有錯,但錯不至死,何況孫家……”夏槐甯抿住嘴唇,不肯再說。
黎奕看着夏槐甯,隻覺得他又清減了些,本就瘦薄的人如今看着多了幾分嶙峋。
齊知遠始終不忍苛責夏槐甯,這是打小就落下的根。初到齊府的夏槐甯瘦弱,矮小,眼神卻比誰都兇狠,他搶奪小撿的食物,卻對齊知遠這個主子畢恭畢敬。齊知遠那時被仇恨填滿了心肺,日日夜夜都被熬得睡不着覺,于是撺掇小撿用武學先生剛教的招式去打夏槐甯,夏槐甯躺在地上抱着頭,被打得鼻青臉腫卻連聲都沒出。
小撿是個慫包,打完生怕夏槐甯去齊墨那告狀,于是哭哭啼啼在齊知遠房裡躲了一天,等第二天夜裡的時候,二人就這樣對着月亮,頭靠着頭,看見了躲在假山石頭後面邊吃窩頭,邊用口水抹傷處的夏槐甯。
再等到第三天夜裡的時候,看月亮的就變成了三個人。
少時交好的兄妹二人,到了如今,隻剩下欲言又止的寒暄。齊知遠望着夏槐甯,話到嘴邊凝成了客套:“父親很想你。你知他是天底下最嘴硬心軟之人,他叱責你是怕你貪圖享樂,忘了奮進。”
“他心中怪我,怪我辭去了工部的差事,我又何嘗不怪我自己。”夏槐甯胸口起伏,良久後才澀聲道,“大元的地圖裡,徽京的城、障、亭、标、靜江的靈渠、益州的都江堰、甚至疆北的天坑井……哪一處都烙印似的烙在我心裡。”
夏槐甯眼眶泛紅:“可是,思思,若我不辭去工部的差事,不深陷權利的旋渦,我又何時才能完成我的夙願?”
人啊,活在這世上終是胸口堵着一口氣的。
周家滅門是齊知遠胸口的濁氣,幼時要畢此生之才去廢除奴籍是夏槐甯的那口氣。
夏槐甯與齊知遠說話的時候,趙佻始終不遠不近地站着,他眯着眼看齊知遠,半分打量半分警惕。
齊知遠是徽京城中有名的命大之人,半生随便拿出一段都是說書人的詞本,可在徽京混出名堂的又有哪幾個是靠運氣的,各個肚子裡揣的都是本事和心計。
“和仲。”齊知遠向趙佻點點頭,“可否讓我與王爺共行一程?”
齊知遠撇開黎家兄妹,單獨來太和殿,為的就是偶遇趙佻。
趙佻大步往前走,迎面的風将他的衣角往後掀翻,卻沒能讓他的腳步停下:“我以為齊知遠不會願意來這樣的場合。”
齊知遠緊跟着趙佻,被風慣得咳嗽兩聲:“人生哪來那麼多不願意。八王爺就願意來接受我們這些人的阿谀奉承嗎?”
“知遠還會奉承?”趙佻兀自在前方走着,齊知遠看不清他的臉,隻聽他一貫的平靜輕佻,“我還以為你隻會利用。”
趙佻對他是有不滿的。
慣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裡的人,是不允許計劃有一環是出格的,齊知遠于他而言的作用,隻是将虎符偷出來,然後交給他。
齊知遠說:“王爺不也曾利用過我?當初托我轉交之物,真的隻有那面卷軸嗎?”
趙佻腳步一頓,望着齊知遠。
齊知遠像聽不明白話裡的弦外之音:“被關在大理寺的那段日子裡我總是會想,假如當初沒有結識王爺,我所做的一切還會這般順利嗎?劉譽該殺,可這天底下又哪有有什麼好人呢?石榴裙邊旁都跪倒了酒色之徒,哪個君主的龍座下又沒有沾了鮮血呢?”
齊知遠搖頭:“可惜啊,可惜我實在愚驽,沒想出答案。”
二人走過光華門,與來往赴宴的百官合流,趙佻偏頭:“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者興,逆者亡,你拿女子的裙邊比喻君主的龍座,不知該讓人說可笑還是淺薄。”
“小人自是淺薄可笑之人,在我眼中女子的裙邊和君主的寶座沒有什麼區别,有能者得之罷了。”
“孫家嫁女,鎮國公不僅恢複往日風光,甚至可以說比往日更甚,如果說一開始還有人對新帝登基還抱持猶豫的話,如今借着孫太後留下的薄面也會忠心侍主。”齊知遠感慨道,“孫家于大元,是盤于地底的根。”
“孫家于大元的意義,還需要你交代給我聽麼?”趙佻瞥了一眼齊知遠,不怒自威,“齊知遠,你最好記得,大元的主人是趙氏。”
“自然。不過淺薄之人有淺薄之人的立世法門,王爺可有興趣聽一聽?”齊知遠站定原地,笑得和氣,“今日我來等王爺,是想同王爺做買賣的。”
趙佻擰眉:“你殘害劉譽一事,是念着你我曾把酒言歡一場的份上,我才沒有插手。如今你周家大仇得報,你還想利用我做什麼?齊知遠,你在宮裡同我說這種話是真嫌自己命大是不是?”
“王爺在忌諱什麼?光華門送走過多少帝王,上下數個五千年,坐過王位的人早就成了恒河沙數。如今的我還沒等來明君替周家翻案,就算死了也會求閻王爺将我從地府裡放出來。”齊知遠神色坦然,“我知道王爺不信任我,但那日我在王爺府中所說的話全是肺腑之言,放到何日都是作數的。今日我可向王爺許三件事,希望來日王爺也向我許三件事。”
趙佻目光挪動,銳利之色一閃而過:“哪三件事。”
“趙氏與孫家羁縻已久,我有一法可助王爺鏟除孫家。”齊知遠等來了下文,豎起兩根手指,“第二件事算我賒給王爺的,有朝一日王爺需要我時,我當義不容辭,絕不推阻。”
趙佻還以為會等來什麼驚天駭俗的大事,當下露出失望之色:“一般!一般!今日你這買賣是做不成了。孫家本就秋後的螞蚱,沒了孫太後,沒人将他們放在眼裡。”
“除非江山易主,不然誰都知道,趙家的江山有孫家一半。”齊知遠道,“孫家也是如此想的。”
“第三件事。”齊知遠不急不徐,“王爺難道不想知道先帝将那二百萬銅礦藏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