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窗牖隻有一面紙扇大小,探出頭能看見樓下是一片空曠地。
四周圍上了竹木的籬笆,籬笆内種滿了純白的洋桔梗,有風的時候淡淡的清香會鑽進窗牖裡,爬進齊知遠的鼻子裡,孩童受不了蠱惑,就會趁着姜水不在的時候偷看外面的風景。
天氣好的時候,會看到有個男人站在樓下說話。
男人穿着麂皮的襖子,寶藍的氆氇袍披挂在半邊身子上,男人的五官挺拔,臉上卻溢滿了憂傷。
姜水偶爾會去見他,像春日翩跹的蝴蝶一樣,飛到他的懷裡。
孩子沒見過這樣的姜水,哪怕是後來嫁給了周岑,二人也隻是過得相敬如賓。
後來姜水就發現了打開的窗牖,就用油紙将窗子黏縫起來。
半大的孩童有着天生靠近母體的本能,幼時的齊知遠以為姜水在同他玩耍,伸手要去抓她絲絨的裙擺,卻被對方一掌拍開。
那一巴掌打得極重,姜水的鞋底踩在她細嫩的小手上,用力地轉了轉。
打那時起,齊知遠就知道,姜水是極厭惡他的。
轉折發生在周岑知道了孩子的存在後。
黃渲渲的燭光将屋中照亮,細風拉拽着水滴樣的焰頭跳躍,土壘的牆上齊知遠與老婦的身影被拉得颀長,普瓊關上門,一時間天地靜谧,隻剩下屋中四人狹長而平穩的呼吸聲。
“孩子,并不是這樣的,你的母親,她是我見過最好的女人。”老婦笑得和藹,“她不過是遇到了不好的男人。”
齊知遠第一次聽到有關自己父親的事情,他問老婦:“您認識我的父親?”
老婦掏出随身帶的煙槍,在桌上磕了磕,她笑而不答,而是說:“孩子,告訴我你的生辰。”
齊知遠如實相告。
“果然沒錯,你真的是她的孩子。”老婦人摸着齊知遠的手,放在手裡揉搓。“我本以為我會将這個秘密帶進墓裡,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讓我遇見姜家的後人。”
老婦的手上是磨砺出的老繭,粗糙卻又溫暖,老婦接着說道:“好孩子,聽我說,你的生母,早在你與周太守去徽京時就已經死了。”
“我的母親……”要不是老婦過于信誓旦旦,齊知遠都快懷疑起自己了。他沉下氣,說,“您是不是記錯了,她明明帶我去了徽京。我與她,還有周岑。”
那是他人生最快樂的日子,他怎麼敢記錯?
“帶你去徽京的人,是姜水,我們叫她阿雪。”老婦似早料到了齊知遠的反應,她搖搖頭,臉上的溝壑更深了,“老妪我年紀太大了,有很多事已經記不清了,唯獨這件事,哪怕挫骨揚灰也不敢忘記。”
“真說起來,第一個來我們木裡的姜氏女子,其實是姜水。”老婦的眼皮耷拉,蓋住了一半的眼睛,她明明看着齊知遠,卻像是透過他,看着另一個人,她歙動着幹癟的嘴唇,“她應該是某個地方的貴族女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麼無憂無慮的女孩。”
老婦說得極慢:“她愛上了我們的匠人,聞松,他們在這裡成婚,沒過多久姜水就懷孕了。”
聞松。
齊知遠在心反複咀嚼這個名字。
普瓊插話:“聞松與周太守一樣,我們木裡百姓永遠不會忘記他們。”
想到齊知遠與黎奕都是外鄉人,必然不了解聞松在木裡的意義,于是接着解釋道:“木裡經曆過很長一段時間的不太平,我們投靠孫如意,選擇歸順大元,無疑是背叛了賽坎的狼王。徽京撤兵後,賽坎兵屢次騷擾我們,當時的土司與賽坎的狼王交涉幾次,結果都不好,因為他們比誰都清楚,徽京離木裡太遠,孫如意的軍隊幫不了我們,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賽坎的士兵擄走木裡的女人。”
門外的木闆被踩的咯吱作響,卓瑪敲門,端着剛煮好的馬奶酒進屋,不算寬敞的屋内瞬間香味四溢。
普瓊端起一杯馬奶酒,敬向黎奕:“先前是我不好。木裡很多年沒來客人了。”
“都是大元的漢子,不忌諱。”黎奕也拿起一杯,一飲而盡。
“過來坐下吧,孩子。”談及聞松,老婦用手裡的拐杖激動地敲着地面,看向卓瑪,“你哥哥打算得沒錯,如果他死了,你就是木裡新的土司。你該銘記這段曆史。”
卓瑪順從地坐到娭毑的邊上。
燭火燒出了“啪嗒”的響聲,見燭台上的蠟淚滴落,普瓊又重新點燃一根新的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