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閣頂,觀星台。
三日期限已至。
子時的夜空,星河如練,璀璨奪目。夜風微涼,拂過冰冷的漢白玉欄杆。巨大的觀星儀在星輝下泛着幽冷的金屬光澤,其上複雜的星軌符文仿佛與天穹之上的星辰遙相呼應。
江奕宸負手立于觀星台中央,白袍在星光下流淌着清冷的月華。他墨發披散,并未束起,周身氣息沉凝如淵,比平日更添幾分深不可測的肅穆。墨色僞裝下的血瞳深處,是壓抑了十年的、即将噴薄的岩漿。他精心準備了溯魂之術所需的一切——引魂香、定魄燈、回溯之陣的核心陣盤,甚至……特意調用了魔淵深處一絲能刺激靈魂本源記憶的“憶塵砂”。萬事俱備,隻待那懵懂的徒兒前來,在他親手引導下,撕開那層純淨的僞裝,直面那血淋淋的過往。
腳步聲由遠及近,輕快而穩健。
君晔來了。
十五歲的少年,身姿挺拔,身着與師尊同款的素白道袍,玉簪束發,更襯得他面如冠玉,氣質清貴出塵。他登上觀星台,看到師尊那比往日更加深沉凝重的背影,以及空氣中彌漫的、若有若無的奇異能量波動(引魂香與陣盤的氣息),心頭不禁一凜,更多了幾分鄭重與期待。
“弟子君晔,拜見師尊!”他恭敬行禮,聲音清朗,在寂靜的觀星台上格外清晰。
江奕宸緩緩轉過身。星輝落在他俊美無俦的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他的目光落在君晔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平日教導時的嚴苛或淡漠,而是一種……帶着審視、帶着某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要将他從皮囊到靈魂都徹底看穿的……專注。
“來了。”江奕宸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種奇異的磁性,在寂靜的夜空中擴散開去。“站到陣中來。”他指向觀星台中央,一個以特殊星砂繪就、符文閃爍的圓形法陣。
君晔依言步入陣中。腳下傳來微弱的能量波動,空氣中那股奇異的香氣似乎更濃郁了些,讓他精神為之一振,又隐隐感到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
“今夜,為師傳你‘溯魂’之術。”江奕宸的聲音在星輝下流淌,如同古老的箴言,“此術非尋常道法,不修靈力,不煉肉身,直指神魂本源。可觀前世因,可照今生果,可追溯靈魂深處最本源的印記與……牽絆。”他刻意加重了“牽絆”二字,目光如同實質般鎖定了君晔清澈的眼眸。
君晔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溯魂?前世今生?靈魂印記?這聽起來玄奧莫測,遠超他之前所學的範疇!師尊果然要傳授他真正的核心秘術了!巨大的興奮和求知欲瞬間壓過了那絲莫名的悸動。他挺直脊背,眼神灼灼:“弟子願學!請師尊教誨!”
“很好。”江奕宸嘴角極其細微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緩緩擡起手,指尖萦繞起一縷幽藍色的、仿佛由星塵凝聚的光芒,那光芒中隐隐透着一絲令人心悸的古老與蒼茫。這正是啟動回溯之陣的關鍵,融合了憶塵砂的引魂之力。
“放松心神,勿要抗拒。跟随為師的指引,去觸碰你靈魂深處……那被時光掩埋的……”江奕宸的聲音帶着一種奇異的蠱惑力,如同深淵的低語,引導着君晔的意識緩緩下沉。他指尖的幽藍光芒開始緩緩點向君晔的眉心,那裡是神魂的祖竅所在!
就在那蘊含着憶塵砂力量的幽藍光芒即将觸及君晔眉心的刹那——
“師尊!”君晔猛地睜開眼,清澈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掙紮,以及一種……強烈的、仿佛源自本能的沖動!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恰好避開了那即将落下的指尖!
江奕宸的動作瞬間僵住!指尖的幽藍光芒驟然一滞!血瞳深處那壓抑的岩漿如同被強行凍結,瞬間化為更加危險的寒冰!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如同無形的山嶽,轟然壓向君晔!
“嗯?”僅僅一個字,冰冷徹骨,仿佛連周圍的星光都為之凍結。
君晔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威壓震懾得臉色微白,心髒狂跳,幾乎喘不過氣!他感受到了師尊那瞬間爆發的、前所未有的怒意!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師尊的另一面!冰冷、暴虐、充滿了毀滅性的氣息!他毫不懷疑,自己剛才那下意識的躲避,觸怒了神明!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但少年心中那股強烈的沖動,如同破土的嫩芽,在威壓的巨石下頑強地掙紮着。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碰到冰冷的漢白玉地面,聲音帶着一絲顫抖,卻異常清晰地響起:
“弟子……弟子并非有意違逆師尊!隻是……隻是弟子心中有一事,不吐不快!懇請師尊……容弟子禀明!”
江奕宸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跪伏在地的少年,血瞳中的冰寒幾乎要化為實質。十年心血,就在功成刹那被打斷!滔天的怒意和扭曲的占有欲在胸腔中瘋狂沖撞!他想立刻捏碎這不知好歹的徒兒,強行将他拖入那痛苦的深淵!但他殘存的理智,以及那萬年等待換來的“果實”的珍貴,讓他強行壓下了毀滅的沖動。
“說。”聲音如同兩塊玄冰摩擦,不帶一絲溫度。
君晔深吸一口氣,頂着那令人窒息的威壓,鼓起畢生的勇氣,擡起頭,望向星光下師尊那冰冷得如同神祇雕像般的臉:
“弟子……弟子承蒙師尊十年教誨,築基修道,略有所成。然……然師尊曾言,修道之人,當入世煉心,體悟紅塵百态,明辨人間疾苦,方可知大道至簡,道法自然。”
“弟子……弟子困居宮阙十年,雖得師尊悉心教導,然……終究如同井底之蛙,隻識得摘星閣頂一方天地,不知人間煙火,不識世事艱難。長此以往,弟子恐……道心蒙塵,根基虛浮,辜負師尊一片苦心!”
他頓了頓,眼神中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向往和一種少年人特有的、渴望證明自己的沖動,聲音也越發堅定:
“弟子懇請師尊!準允弟子……離宮遊曆!踏遍桑榆萬裡河山,體察民情,磨砺心志!待弟子見識增長,心性沉澱,再回師尊座下,聆聽更高深的教誨!彼時,弟子定當……定當心境澄明,再無挂礙,更能領悟師尊所授無上妙法!”
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條理清晰,既有對師尊教導的感恩,又有對自身不足的認識,更有對大道追求的執着。這完全符合他這十年所受的“正統”教導,符合一個求道少年應有的心路曆程。甚至……完美地契合了江奕宸曾經灌輸給他的“入世煉心”的理念。
然而,這看似合情合理的請求,落在江奕宸耳中,卻如同最尖銳的諷刺!
遊曆?
在他即将撕開真相、讓獵物重歸囚籠的前夕?
在他精心準備了十年的溯魂儀式即将啟動的刹那?
這個懵懂無知、被他一手養大的小東西,竟然要……離開?!
江奕宸血瞳深處,冰封的岩漿再次開始沸騰!他看着跪在眼前、眼神清澈而堅定的少年,仿佛看到了當年無間深淵斷崖邊,那個對他露出卑微希冀笑容的……蕭颢!那種即将脫離掌控的感覺,與當年被推下深淵時的背叛感,跨越時空,在這一刻奇異地重合了!
“你……”江奕宸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帶着一種極力壓抑的、即将爆發的風暴,“要……走?”
簡短的三個字,蘊含着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刺傷的暴戾。
君晔被這語氣中的恐怖意味驚得渾身一顫,但他心中的渴望和對“師尊明理”的信任,讓他咬牙堅持:“是!弟子……弟子心意已決!求師尊成全!弟子發誓,遊曆歸來,定當潛心修道,侍奉師尊左右,絕不敢懈怠!”
觀星台上,死寂無聲。隻有夜風吹過觀星儀發出的細微嗚咽。
星河璀璨,映照着這對師徒。一個跪伏在地,滿懷期待與忐忑;一個立于星輝之下,周身散發着足以凍結時空的冰冷與壓抑的狂怒。
溯魂之術的陣盤光芒悄然黯淡下去,引魂香的煙霧在夜風中飄散。精心準備的儀式,尚未開始,便已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