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籍返還(注1)後不久,明治政府頒布廢刀令(注2)。
大約1872年左右,我與山姥切長義遊曆到江戶附近,聽說了一件奇事。
當然不是指那種“宇宙人”從天而降占領江戶,新選組與攘夷志士與銀發的萬事屋老闆與眼鏡仔與能吃的夜兔族姑娘活躍在同一舞台這樣的奇事啦(注3)。
“漫畫和現實我還是分得清的。”
“你确定?”
長義嘲諷笑道,“昨天說要去發展洞爺湖做新同事的難道不是你嗎?”
“連玩笑話和認真提議都分不清的前監察官究竟是誰啊。”
我撇撇嘴,從他手裡接過碗。
冰沙已經化掉了一些,凝在碗壁的水珠垂垂欲滴,長義眼疾手快,把手巾攤開墊在榻榻米上。
“說起來選擇這個時代尋訪真的沒問題嗎?廢刀令已經下發,用陸奧守吉行的話來說,刀劍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非也。”
我含着冰,口齒不清的回答他,“與時代關系不大,重要的是緣分。當時我不也是在美術館拉攏到您這位務實又可靠的下線嘛?”
長義驕傲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真是好懂的刃。
其實我并非故意吹捧他。
無論什麼時代,刀劍對人類來說都是擁有巨大意義的存在,明治維新時期也并不例外。
實際上真實的曆史中,因為對制度驟然改變心存不滿,以廢刀令為導火索,之後各地發生了多起武士叛亂事件,以至于最後發展成為曆史最大的一次内戰西南戰争。
廢刀令不是字面上的結束,而是某種意義上的開始。
“在這種曆史關鍵節點,某位刀劍男士産生意識,衍生出付喪神不算是偶然事件吧。”
不過以上讨論,與我們遭遇的奇事關系不大。
眼下先來講講這件奇聞怪談的來龍去脈。
*
有位名叫北小路又三郎的男人曾是侍奉某位藩主的武士,在版籍奉還後沒能與政府建立雇傭關系,失去了穩定的經濟來源。
廢刀令後他的狀況更加窘迫,國家明令禁止平民與武士帶刀,失去精神支柱的北小路一度喪失生存意志,不是渾渾噩噩遊走在郊畿,就是醉卧在漆黑的小道中。
突然某天他改頭換面,神采奕奕的出現在人們面前。
他的打扮與身為武士時不無兩樣,隻是曾懸挂在腰間的打刀如今被一根雕琢過的木棍代替。
人們笑話他徹底瘋狂了,竟拿粗糙的木棍作為刀的替代品鑽了政府規定的空子。
“你們眼中隻能看到木棍,卻不知道這就是我的愛刀本身。”
北小路将木棍拿在手中,擺出起手式,向着虛空揮舞。
“受到菩薩的指引,過去隻能斬人的我,如今作為佛法的護衛也能夠斬殺世間妖邪了。今日汝等對我的嘲笑,來日便讓我用斬妖除魔來證明和返還吧。”
說罷,北小路便回到家中一如正常人般生活了。
起初人們把他的話當做酒後瘋言瘋語未加理會,直到後來的某天,北小路鄰居家莫名遭遇火災,熄而反複,撲而不止。北小路又三郎手持木棍在鄰居宅前揮舞,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催動咒語。
屢禁屢複的火苗竟真的徹底熄滅了。
衆人啧啧稱奇。
北小路将手中的木棍向衆人展示,說,“滅掉火魔的并非是我,而是我手中的愛刀夢貘,是他吃掉了魔物,才阻止了災害綿延。”
對于北小路的說辭,居民們半信半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誰家遭遇了難以解釋的怪事時就會求助北小路又三郎,其人一一應允,奇妙的是,這些怪事竟都被解決了。
關于夢貘除魔的事迹,漸漸流傳開來。
*
故事是從旅店老闆娘口中聽說的,她講述的繪聲繪色,對北小路的除魔能力深信不疑似的。
“帶着木刀的頹廢武士?受到委托就會幫你解決各種大小事件的‘萬事屋’?”
壞了,這既視感是越來越嚴重了。
長義猜到我要說什麼,趁老闆娘回頭的間隙曲起手指在我腦門敲了一記。
“胡思亂想什麼,人家不姓坂田,人家有名有姓叫北小路又三郎。”
我當然知道。
引起我注意的是他自稱木棍為“夢貘”這件事。
老闆娘先一步回到樓下去,說是會把吃食端到房間來。
得到獨處空間、長義把行李塞進到房間的壁櫥裡,才接着我的疑問說道。
“貘,也被叫做食夢貘,是一種真實存在的生物,傳言這種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的動物能吃掉人類的噩夢,留下好夢。”
“既然他的主要功能是吃掉噩夢,又和除魔有什麼關聯呢?”
“過去的人認為噩夢是邪魔侵擾造成的結果,因此慢慢衍生出了夢貘驅邪迎吉的說法。”長義抖開床單,“有本古書名為《松聲錄》,就記載了念誦‘貘’之名便能使惡魔陷地三尺的内容。”
隻是念一念名字?
過于便利了吧。
“不過這也隻是人們的想象而已,至少現存的貘沒有展現出任何超能力,實際上他們很容易受到驚吓,随着人類領域的擴張,貘的數量變得極其稀少,到你出生的時代,已經屬于瀕危動物了。”
“關于貘能食夢的傳言源頭,暫時還沒有得到考證,或許是與其他傳說動物混淆了吧。”長義搖搖頭,“在文字和教育沒有被普及的時期,靠人與人之間口耳相傳,總會混進一些編撰的元素。就像傳說中源賴光讨伐的‘惡鬼’酒吞童子,大概率隻是盤踞在大江山的化外之民、換句話說,是不服從當時政府的野寇盜賊罷了 ”
關于酒吞童子實際為人類的說法我早些時候就有耳聞,之前還找源氏兄弟請教過真僞,不過膝丸支支吾吾,髭切神神在在,兩刃都沒有給出正面答案。我的本丸還沒有接回童子切安綱,當事刃證言這條路走不通,隻盼着哪天能有機會往平安時代走一趟,親眼看看才知道答案了。
說到這裡,不禁聯想到另一則斬妖傳說,我擡眼打量長義,他正捧着茶盞啜飲,看上去心情不錯。
我将問題咽回腹中。
關于山姥切的名号一直是他和被被之間雷區,這筆糊塗賬就幹脆糊塗他去,他好他也好才能有我好過。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長義擱下茶碗,輕輕搖了搖頭,“你和那家夥一直在避諱,其實我很清楚。在我面前提到他時,你隻稱呼他為國廣,刻意遮掩、演技浮誇,還不如有話直說。”
——呃。
一句話把人噎得死死的。
我捏着喉嚨,虛空咽了口水。
長義順手給我倒了杯溫茶,“我比他存在更早是事實,但斬殺山姥是誰的逸聞、誰是誰的仿品,我早就不在乎了。”
他淡淡笑了,眼神裡的嗔怪和無奈很快消散。
“時間過去太久,記憶模糊,等我想起來真相的那天,我再——”
——“啊!”
一聲短促的尖叫打斷對話,長義面色一泠,立時抓住本體防備。不過那尖叫隻是一瞬,接着便是低聲絮語和雜亂的腳步聲。
“聽着是這家店的老闆娘。”我貼在障子門辨認,“打破了碗嗎?”
“沒那麼簡單。”
長義說着将本體收回,示意我從門前離開,“她上來了。”
果然沒過一會兒障子門被輕輕敲響,老闆娘帶着歉疚的聲音出現在門外,得到應聲後拉開門,老闆娘伏地拜叩,道,“抱歉,客人們。小店出了點意外,晚飯要耽擱片刻。”
我愣了愣,不至于是碗架倒了,一枚不剩吧。
老闆娘沒打算隐瞞,她擡起頭,臉上表情複雜,“廚房有妖魔現身,店裡的人已經去請北小路大人過來了,請客人不必驚慌。”
*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就是指現在的情況。
原本隻是聽旅店老闆娘講個奇聞怪談,沒料到還真的就讓我們碰見了現場。長義沒表示,但我确确實實是想親眼見識一下,他拗不過我,便跟着下了樓。
樓下早聚集了一群吃瓜人,廚房門上了鎖,衆人擠在廚房前的狹小空地圍成一個圈。
被圍在中間的是個年紀不大的賣碳小販,他臉上糊着一塊兒一塊兒的黑,卻全然不在意,手腳并用的講述自己的見聞。
“老闆娘叫我把碳放進廚房,她說最近天氣潮,要我往裡擺一擺,免得淋了雨。”
那人有些口音,我聽不懂,長義挑重點給我同聲傳譯,“我剛進去,就聽到有人對我說讓我把碳放下,我答應着,可是沒見到說話的人。轉了一圈找聲音來源,你們可知是怎麼的!”
說到激動處,小販拍了拍手,碳灰随他擊掌散開,離得近的聽客沒防備,被灰塵嗆得猛咳不止。
小販連連陪笑道歉,好一陣才接着說,“竟然是米缸在說話!”
衆人傳來一陣噓聲,顯然不信。小販急了,朝老闆娘站着的方向招了招手,“我也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便喊老闆娘進來聽聽,老闆娘也聽見了不是!”
吃瓜群衆(包括我)目光朝老闆娘投射過去,後者臉色蒼白,掏出塊兒手帕遮住唇齒,緩緩點了點頭。
“我沒吹牛吧,米缸确實——”
小販的話戛然而止,從門口傳來咚咚咚的木屐聲。不知是誰先叫嚷了一聲除魔大人來了快讓路,衆人紛紛後退,将通往廚房的小道空出來。
我和長義被擠在最先一排,一眼便看見穿着木屐的男人的真容。
與傳言中差不多,“北小路又三郎”一副武士做派,腰間明晃晃的懸挂着木棍,邁着威武豪邁的步伐朝人群走來。
我向長義抛了個眼神,他搖搖頭,低聲說看不出什麼異樣,就是個普通人。我放下一半心,隻要不是讓我們碰上曆史修正主義者,其他都好說。
北小路又三郎簡單向老闆娘和小販打聽情況,三兩句後起身朝小廚房走去,他擡手摸了摸懸在門上的鎖,吱呀一聲,門便向裡張開了。
衆人看得目瞪口呆。
連長義也挑起一邊的眉毛,“有意思。”
嗯?
我不明所以。是在說空手開鎖的小伎倆有意思?
看來有時間得帶他去看看魔術表演了。
且不說這些人裡有沒有幫手,隻為着老闆娘對這位武士的推崇,搞不好她本人就是托。
衆人湧上去湊近看,沖散長義與我,他被擠在最前,一隻腳邁進小廚房。前監察官大少爺悠悠歎了口氣,臉上有些愠怒。
可惜沒人注意到他。
衆人的目光都鎖在除魔的北小路又三郎身上。
北小路向後揮了揮手,示意大家騰出點空隙,随即從腰帶抽出那根打磨過的木棍,雙手秉持,朝着米缸念念有詞。
我零星聽到幾個字眼,似乎是妙法蓮華經。
随着他念誦的速度越來越快,語調也越拔越高,身旁人們都屏住了呼吸,我也不由自主的側耳過去想聽清晰。
不料,佛經突然停止。一陣破風聲後,傳來碎瓷的響動。
我擡頭看去。
北小路手中的木棍向下虛空劈斬,可分明隔着一段絕不會觸碰到距離,米缸竟裂開了。
切口整齊的缸向着左右相反的方向倒下,白花花的大米如同山澗的瀑布,從裂縫流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