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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缸現人言,則為惡鬼堪定。”(注4)
長義捧着碗,慢悠悠的夾了一口米渡進口中,“儀式結束後,北小路又三郎是這麼與老闆娘解釋的。”
“堪定?”我記得這個單詞是指賬目,“惡鬼的名字起的還挺有生活氣息。”
此時此刻長義正食用的米就是從那個裂掉的米缸裡搶救出來的,雖然老闆娘再三表示已經差人去購買新米了,但長義表示不在乎。
那時他露出輕柔的微笑,對老闆娘說,“既然您認為惡鬼已經被又三郎大人拔除了,又何必擔心這米不潔呢?”
老闆娘無言應對,隻能用米缸裡的餘米制作料理,很快送到房間裡來了。
唯心的付喪神堅持唯物主義,真是一番奇景。
“阿純,你覺得那個又三郎是真的有除魔能力嗎?”
我正扒拉米飯,冷不丁的被問到這麼一句,下意識擡頭看過去。
山姥切長義正襟危坐,不知什麼時候食盤已經被他整齊收好,放在稍遠的角落。他坐着的地方靠近燈火,半邊臉頰被搖曳的火苗照亮,本就透明的發色渡上一層淡金色的光芒。
我愣了愣,忘記回答他的問題。
長義疑惑歪頭,“阿純?”
我搖搖頭,強迫自己恢複理智。
“我認為是沒有的,”放下筷子,我用濕潤的布巾擦拭手指,“隻要借助一些道具,就可以達到憑空開鎖、米缸開裂的效果。”
長義點點頭,卻沒有順着我的推測繼續說,反而提出新的問題,“你對他帶着的那根木棍有什麼看法?”
木棍、被北小路又三郎取名叫做“夢貘”的“刀”。
“或許是用來作為某種象征,”自古以來便有‘八百萬神明’的說法,我說,“讓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在某個具體的事物上會更容易積累信仰。他不是說過?夢貘吃掉了魔物,才阻止災害蔓延。”
聽我說出這句話,長義笑了,抿着的嘴唇帶動眼角,瞳孔微微瑟縮,像一隻得意洋洋的貓。
“沒錯,就是這個說法。”
我突然意識到繞了這麼大個圈子,原來是等在這裡。
山姥切長義輕輕呼氣,從身後撈出自己的本體放在面前的地闆上,用手指敲了敲刀鞘。
“我等刀劍男士也是相同的狀況,為某人所有、為某人所用,從而共享功績,為許多人知曉。”他說,“再作為某種象征,經曆不同的主人傳承下去。直至被灌注思念,誕生了付喪神。”
“從這個角度來說,你對‘北小路又三郎并沒有除魔能力,他依靠某種手段或道具完成了除魔表演’的看法是正确的。”
前·監察官頓了頓,滿意我的錯愕,終于揭曉答案,“阿純,有除魔能力的不是北小路又三郎,而是他手中的木刀夢貘。”
長義的意思是說,那根被北小路又三郎帶在身邊的木棍在他的狂熱信仰下催生出了一些特異功能。即使如此、認同北小路的看法,稱呼那是木刀夢貘也太超過了,在我眼裡,在大多數人看來,那就隻是一根粗糙雕琢的木頭而已。
長義的解說止步于此,他又壞心眼的賣起關子,隻說,“反正今夜北小路又三郎留宿在店裡,明天我們跟上去到他家裡看看,是騾子是馬溜溜就知道了。”
這句俗語不是這麼用的。
我哭笑不得。
反正尋訪新同事的本職工作也是閑差,節外生枝的支線任務,隻要監察官大人高興,便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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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天剛亮,長義就收拾好裝備,強拉着我起床。他一隻手把泡了濃茶的杯子塞給我催促漱口,另隻手已經擰了濕毛巾在我臉上胡亂擦蹭。
心累。
這一定是他在時政内卷時留下的壞毛病,對什麼都有好奇心,精力旺盛還樂此不疲。
我迷迷糊糊跟着他出了門,昏昏沉沉走了好大一段路,直到在某個簡易草屋前停下腳步才恢複了些意識。
“看來這就是北小路的住所了。”
目送北小路又三郎進了門,山姥切長義攏了攏袖口,将本體懸挂在容易拿到的位置,“阿純,接下來可能遭遇一些意外,你跟緊我。”
意外?
困意被這個單詞吓退大半,還沒來得及問他什麼情況,長義就冒冒失失的走出掩體(草叢),徑直朝着草屋過去了。
我吓了一跳,連忙追過去拉他。
就這麼明晃晃的帶着刀往前武士的住處,被人看見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煩!
“等一下,長——”
我的手沒能碰到他,反而被突然揚起的風向後推了推,沙塵迷了眼睛,但就算不去看也知道長義說的“意外”這就來了。
短兵相接,金屬與金屬碰撞的铿锵聲驅散清晨的鳥鳴。
我立住腳步,迅速清理掉臉上的沙土,終于看清眼下的狀況——長義的本體出鞘,露出的半截刀身抵着另一人雙手持着的武器。那人略高長義一些,未經修飾的長發随意攏着,目光垂下來打量面前的人。
就算隔着點距離,我也能感受到,這兩人對彼此沒有敵意。
長義先一步收回本體,主動拉開一些距離,那人有樣學樣,将武器收回身側。就好像剛剛的劍拔弩張隻是在打招呼一樣。
我摸不到頭腦,也沒有找到插入兩人中間的時機。
長義笑了笑,向那人伸出右手,“初次見面,我是時之政府的特派調查員,山姥切長義。後面那位灰頭土臉的,是我的小随從。”
胡說!
明明我才是上下級關系裡上面的那個!
我硬生生忍住吐槽,臉頰上的肌肉都在顫抖,勉強扯出一個尴尬的笑容。
那個陌生人并不在意長義的自我介紹,晾着長義的右手,越過他,擡眼向我用眼神打了個招呼。
“時之政府,我知道你們的組織,你們是維護正确曆史的人。”
他摸了摸腰間的武器,“你們來找北小路大人有何貴幹呢?”
他知道時之政府,那就不是普通的人類了。
我視線下移,看清那人一直有意無意撫摸地“武器”,恍然大悟,不免十分的不服氣。
真讓山姥切長義蒙對了。
我歎了口氣,朝兩人走近,在那人震驚的表情中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上下搖晃。
“不是來找北小路又三郎的,”我用盡畢生全部的演技表示友善,嘴角都笑僵了,“我們是來尋訪新的夥伴,請問您願意和我們簽訂契約,為保護正确的曆史出一份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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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臉色變了變,試圖抽回自己的手,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然紋絲不動。
開玩笑,好不容易捉住的付(新)喪(同)神(事),我哪會讓他輕易溜走。
雖然他随身帶着的武器(本體)隻是根木棍,誰又敢說木刀不是刀呢!
(關于我前後矛盾的說辭,後來與長義複盤時他面露嫌棄,嘲笑我的三觀靈活的像山裡奔跑的狗。)
木刀的付喪神(請允許我暫時這麼稱呼他)終于放棄掙紮,滿臉無奈的自我介紹,“我叫夢貘,關于我的主人北小路又三郎的事情,您已經清楚了。”
我點點頭,何止是清楚,我還親眼所見了呢!
“原來大家的傳言都是真的,是你幫助又三郎完成了除魔吧,年輕有為啊!”
長義歎了口氣,從旁邊掰我的手指,“快放開吧,他就要暈過去了。”
我這才發覺木刀對我的吹捧不知所措,臉皮一陣紅一陣白,精神有些恍惚。我松開手,他向後退了退,比我高出好大一截的人把臉快埋進地裡,一反剛剛的酷哥形象,小聲說,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我隻是受到北小路又三郎大人關照,被他偏愛的無用之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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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找了個偏僻的茶屋聊天,茶老闆上了年紀,耳朵不太靈光,廢了一番功夫才明白我要追加三份團子。
夢貘與我們隔着小桌面對面,捧着茶碗,緩緩将自己的身世來曆說明。
“我原本沒有名字,打造我的刀匠是信國派吉貞的旁系子孫,出于對祖先的崇拜鍛造了我。但後來他發覺自己在鍛刀方面沒有天賦,另尋出路去了。”
夢貘把木棍放在桌上,手指順着紋理滑動,木棍裂開,露出藏身其中的裸刃來。
我從他講述開始就目瞪口呆,長義嘴角就沒放下來過,小聲笑我遲鈍。
“北小路大人偶然獲得了我,他不在意我沒有刀銘和不夠好的品質,把我當做重要的同伴時時帶在身邊,我本以為能就這麼陪伴他走到最後。但這個國家的主人下達了廢刀令,北小路大人和我的時代猝然結束了。”
他歎了口氣,苦笑,“因為主人對我的思念,我顯現出了這副軀體,也多虧于此,才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裡驅散一些不成型的怨氣。北小路大人察覺到了‘我(付喪神)的存在,所以決定用這種方式和我一起生活下去。”
我懂的。
失去賴以為生的活計,一時難免失落茫然。
為了藏匿愛刀不被政府收走,北小路又三郎一定花廢了許多心思,雖然不得不把刀藏在木棍裡,但對外介紹時,仍堅持說那是他的愛刀。
我不得不承認在知曉内情前對這位“前武士”有些偏見,甚至以為他是依靠“魔術表演”欺騙群衆錢财的狡猾人物。
恰恰相反,他抛棄這個時代的武士大多擁有的“别扭而固執”的尊嚴,用他能做到的方式,與自己的愛刀再一次并肩作戰。
夢貘淡淡的笑了笑,放下茶碗時,眼神變得更堅定了。
他拒絕了我們的邀請。
“我沒有值得傳頌後世的異聞,隻是不知名刀匠打造出的不知名的刀劍,被現在的主人鐘愛着、甯願身犯險境也要将我隐匿在身邊。”
“我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曆史,至少讓我留在這裡,吃掉那些不成型的怨念,維護一方平安吧。”
長義皺眉,還想再勸說幾句,我摁住他的手腕,搖了搖頭。
夢貘起身,向我們鞠躬示意後,離開了茶攤。
看着他遠去的背影,長義有些沮喪,“那是個刃材,放棄有點可惜。”
“不足百年便衍生出付喪神,甚至表現出吞噬怨念的特質,接受系統訓練的話,很快就能在時之政府嶄露頭角。”
“山姥切長義先生,您認為維護天下的大義和維護一人的大義哪邊比較重要呢?”
長義愣了愣,不知是為了我的問題,還是為了我刻意挑逗他的稱呼。
片刻後他搖搖頭,說,“天下也隻是許多個‘一人’組成,并無本質上的區别。”他呵呵怪笑着拉住我的手腕,就着我的手惡狠狠的咬下一口我貪下的、原屬于他那份的團子,“迹部純子小姐,有長進,漂亮話說的有闆有眼的。”
“這不是跟在你身邊,耳濡目染嘛。”
我從善如流,順勢拍他的馬屁。
好在他還是很吃這一套,很快排解了郁悶。
吃完團子,他撫平衣服褶皺,悠然起身,向我伸出手。我不明所以,但還是把手指放在他手心裡。
長義攥着我的手指,微微一笑。
“不能白跑江戶一趟。”
“嗯?”
“我們果然還是去發展洞爺湖做新同事吧!”他沒頭沒尾的說。
“你是笨蛋嘛!”
我發出大聲咆哮,引得茶老闆都側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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