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邊沾着鮮血的土壤中長出新的綠芽,方圓十裡的樹木一夕繁盛,這絕對與兩次“聲音”的影響有關,又顯得如此安和、如此無害。
誰能想到那背後是侵略性的、能崩毀一切的力量?
假如她沒有将自己的夢域寄讓給寄靈族居住,大概可以通過否認一切幻覺的方式掙脫“聲音”的控制吧?就算會受傷,至少不會完全受牽制。
可是現在,她若是否認這一切幻覺,恐怕她的整個夢域都會崩塌,造成大片的傷亡。
……真是的,這不是已經承認精神世界的真實存在,甚至承認隻生存在精神世界的妖族同樣确實擁有生命了嗎?
若是已經擔起守護的責任,想要抵抗侵略,除了變得更強,别無他法。
至少不能連雲無月着意控制的、一點點的“聲音”都抵抗不了吧?
“把夢域當作了自己的主場,是我大意了。”
她擡眼看向雲無月——淚痕未幹、眼角也還有些濕潤,可她的目光已變得專注而堅固,再度亮起灼人的光澤,就像曾經在鄢陵,那個大放厥詞要獵殺下等魔的柔弱少女一樣——
“再來一次吧,雲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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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黎行晚隻有一個人,大概是抵擋不了這份力量的。
可如今的黎行晚,從各種意義上都不是一個人;她的夢域已不是一個人的夢域,而是承載着許許多多生靈的夢域,是她的負累,但同樣是她的力量來源。
雲無月再度使用“聲音”時,明顯感到被這整個夢域抵抗、排斥、針鋒相對了。
原來這份力量是作用在夢域的……但又不完全是夢域;隻有睡着的生靈會做夢,但她的力量絕對可以作用在每一個生靈上。
如黎行晚所說,這份力量是精神的、幻覺的。
甚至是亡靈的,因為亡靈同樣會在夢域留下精神力量,會被她影響、甚至被她利用。
所以不論她在現實中使用了多少次“聲音”,也無法直接看到“聲音”到底做了什麼。可如今在夢域,就看得十分明顯。
是和諧之音,是所有的草長莺飛、呦呦鹿鳴……
是死亡之聲,是所有複生的亡靈、仍舊鮮活而生動……
交錯着人間與魔域之景,混淆着生與死的界限……
——是宏大的幻覺。
但止于方寸之地。
“聲音”再度停止時,被喚醒的亡靈都漸次消解……又或是隐入更深的夢中了?
一隻黑尾長角的賢羊輕巧地躍到雲無月的身前,低頭輕蹭她伸出的手掌。
随即如一縷不可觸摸的記憶,在被捕獲之前便快速地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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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黎行晚在離火殿醒來,身上有灼傷與荊棘的痕迹,但并不感到疼痛;不過三番兩次地對抗“聲音”,确實給她帶來了很大的精神負擔。
她睡了很久,依然疲勞得像是幾天幾夜沒睡覺。
……好吧,她得想想要怎麼跟北洛解釋這些痕迹。
準确地說,是要想想在他生氣難過的時候,要怎麼把他哄哄開心——辟邪對□□幾乎免疫,這顯然加大了哄人的難度。
坐起攏了攏衣襟,黎行晚久違地打量起這個空曠的房間,打量每一個屏風、小櫃,與桌椅,心想:
想在人間擁有這樣一個堅固、寬闊、幹燥,采光又相當不錯的房子,附加這一套耐用且美觀的家具……可能真不是她能做到的事情;當然,要想在人間擁有近乎平等的話語權,參與這所有的内政、外交、讨伐……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她又想起自己在人間寫完的那本書。
女子修身術……
哈哈,幾年過去,不知這本書有沒有被燒掉?感覺這真是早晚的事情。
黎行晚躺回床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天花闆發呆。
疲勞感如潮水一般襲來,讓她哪裡也不想去,什麼都不想幹。
她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想知道這本書的命運,一點也不想回人間。
一點都不想。
柔和的撫摸與時間流水般的沖刷讓她變得圓潤,而痛苦的鑿刻與摔打給予她粗砺的鋒刃。
假如她不滿足于此,就必須自己追逐細緻的磨砺;但若是不願再經受苦難,就是時候尋找一處安全的高閣,或是墊着絨布的寶盒,将自己保護起來。
天鹿城就是她的高閣,她的寶盒。
留在這裡,逃離人間的劫掠與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