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Eclipse (中)
‘人在離别的時候,是會有預感的。’
江留月在綜藝上聽到一個嘉賓以這句話作為故事的開端。
那個綜藝已經非常久遠了,那個嘉賓的故事也早就記不得了,江留月還是在翻看自己的廣場的時候,發現粉絲做了一個視頻,剪了她在那場綜藝的片段。
此時已是短視頻的天下,一個視頻不過30秒,整個内容就更短了,嘉賓甚至沒有露臉,畫面定格在
她還稚嫩青澀的臉龐上,她本來乖巧的歪着頭看向對方,仔細去傾聽對方的故事,卻在對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手在下意識的微微鼓掌,腦袋卻不由自主的搖了搖。
她搖頭的動作被放慢了好幾倍,配上煽情的音樂,有一種泛黃的破碎感。
粉絲為這個視頻配的文字是:
‘明月,那個時候小小的你會知道你之後要面對的離别嗎?’
這個視頻很短,但是内容引發了強烈共鳴,點贊過20萬之後,這個粉絲又做了一個延長版,大約是
江留月之前刷的時候停留了比較久,這個視頻被推送給了江留月。
在原本的内容之後,銜接而上的,是她和那些已經不再見面的人相處的碎片,每個人一個碎片,碎
片非常短,隻有一句話。
她和自己剛出道的時候玩的最好的女藝人說‘下次一起錄制節目’,對方在2009年去世了,她參加
了葬禮,穿着黑色的裙子被閃光燈照得臉色發白,手緊緊地攥着旁邊姜惠貞的衣角。
她和崔勝铉在《家族誕生》裡,崔勝铉追着她要剛做出來的麥芽糖,江留月臉蛋上全是煙灰活像是一隻小花貓,兩隻手奮力舉起裝着麥芽糖的罐子,氣急敗壞大喊:“hyong!!!!”崔勝铉用勺
子奮力一挖想要趁機逃跑,沒料到勺子卷起整個罐子,創造了給一個湯勺就翹起整個罐子的物理奇
迹;畫面一轉,她站在一副畫作面前的身影和崔勝铉看這幅畫作的身影重合,隻是展覽地點一個在
北京一個在瑞士。
練習生時期,東永裴給她煮了泡面,坐在旁邊看着她吃,讓她“塔伊啊慢慢吃,小心燙,裡面還給
你煮了雞蛋”,他見江留月還在狼吞虎咽,無奈的笑了,對着攝像頭抱怨說“這孩子是餓了三個月
嗎?”,畫面一轉,東永裴在綜藝上介紹自己煮泡面的方法說會打入雞蛋1分鐘之後關火,說‘原來
周圍有人喜歡這樣的雞蛋熟度,我本人是吃全熟的,但是那個朋友真的吃的很香,所以介紹給大
家。’
出道之後兩年的時間裡,她和李勝利一起擔任人氣歌謠的MC長達八個月之久,每周他們倆都會穿着
近似風格的衣服拿着手卡介紹每個來SBS打歌的歌手,在落幕的時候向觀衆鞠躬告别,視頻選取了他們兩個有一天心血來潮互換了名字,先一起喊了感謝收看,以上是SBS人氣歌謠,江留月大喊勝
利~,李勝利大喊Alice~,尚且稚嫩的兩個人燦爛的笑着,手裡拿着小卡在頭頂比雙人愛心:‘期
待下周和您的見面~!’
姜大聲日本專輯發行的時候,她跟着姜大聲一起上日本綜藝,姜大聲秀肌肉的時候她整個人挂在姜
大聲的胳膊上讓他做蹲起,她用日語茶裡茶氣的說自己最近胖了,姜大聲說‘一點不胖,Alice醬
就是羽毛,我可以24小時舉起來’,她挂在姜大聲的胳膊上瘋狂大笑鏡頭一轉是姜大聲的個人綜
藝,女嘉賓說姜大聲看起來身體很好,能不能做單手吊人挑戰,姜大聲擺了擺手說‘年輕的時候可
以,現在不行了,我老了,現在的年輕的孩子們,努力的事情你們來做吧。’
短暫的家族綜藝中,她和山達拉說要一起去菲律賓玩,敏智的vlog裡面她們一起去買帽子卻碰上缺
貨,江留月笑着撫摸敏智的頭說這個再販的時候再陪她來,BOM和她半夜一起跑到便利店買面包,
攝像頭搖晃着兩個人都倉鼠一樣鼓囊囊的臉BOM說這個很一般等活動結束了帶她去自己的私藏小
店,然後是CL,兩個人在工作間裡一個玩鋼琴一個玩變奏器,CL說‘哦這個曲調感覺不錯,我們要
不要一起出個合作曲?’
……
這些都不成真的承諾,七零八落的碎裂。
最後是權志龍。
和其他人都不一樣的是,其他人的剪輯都放的是對方視角。
權志龍的畫面是他一身休閑裝坐在操作台前面,手裡摁着對講器在反複示範給江留月歌詞的唱法,
江留月當時越錄越緊張,聲音都在抖,權志龍沒有什麼笑意,用工作的口吻說:“别緊張,你可是
歌手呀,歌手害怕話筒的話要怎麼辦呀,要再努力一點知道嗎,我們再來一次。”
鏡頭一轉是江留月戴着黑框眼鏡面無表情的坐在錄音室裡的操作台旁,她正在監制同公司後輩的唱
片,對方的拉胯顯然讓她失去了所有耐心,她摘下自己的棒球帽在台子上打了一下,然後說道:
“為什麼那麼緊張呢?你可是歌手,歌手是不能害怕話筒的呀,為什麼這種事情你都做不到呢?”
她手摁着對講的按鈕,蹙着眉,用手捋了一把自己的臉,微微側着身子讓重新開始。
她折射在錄音室上的身影和權志龍完全重合,一樣的姿勢,一樣的瘦削,一樣的沉重,甚至連握着對講器的手指姿勢都一樣。
這個粉絲大約是在這個剪輯裡将權志龍放在最後的特殊化暴露了粉絲屬性,評論區打開幾乎都不能
看了。
但因為這個剪輯,她和權志龍又帶着‘遙遠的相似性’和‘你是他親手養大的玫瑰’這兩個詞條沖
上了熱搜。
公關部問她需不需要幹涉的信息來了一遍又一遍,江留月的手指卻遲遲打不出理智的詞語。
她最後猶豫了又猶豫,也隻能發過去一句:‘算了’。
到底是什麼算了。
江留月自己也不清楚。
唯一清晰的大約隻有,當年懵懂卻無意識的搖頭否認的那句話,的确是沒有理由的。
離别是沒有預兆的。
小時候在筒子樓住的時候,也有一兩個對她和善的阿姨長輩,在喬娜整天不回來的時候收留她吃一
碗粿條或塞給她幾塊粿吃,也有抽着煙的叔叔問村裡能不能收養她,說她模樣漂亮,過幾年村子裡
出去擡旗也風光,大不了放到祠堂去伺候神仙,也比饑一頓飽一頓強。
她當時懵懂的聽着他們的話,大概勾勒出了自己模糊的未來,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多學人情家務,以後會嫁一個好人家,站在廚房裡制作粉色的桃子形狀的糕點,為自己的孩子丈夫煮粿條煎魚吃。
這些人的臉她都記不得了,一個也記不得,隻是偶爾短視頻刷到了那個地方的風土人情,才會一閃
而過。
後來她來到了江家,江家是個強者為尊的地方,開始的時候她過得不好,後來咬着牙爬上去,日子
也逐漸變得好過了,同齡人們開始主動和她攀談玩耍,長輩們見她也是和顔悅色,江父沒有再和喬
娜生孩子,把她當獨苗養,按照繼承者的身份培養,對她生活學習都多有關心,江留月當時又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她會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好的學校,去國外留學兩三年之後回家裡的公司開始逐漸接
手,如果她能力足夠,也許可以從不如她的堂兄弟手裡再收割一部分産業,總之,她會變成喬娜最
大的靠山,讓她在哪裡都坐在人群的中央。
當然這一切毫無征兆的結束了。
什麼預感,什麼先兆,什麼托夢,她一概沒有。
隻是睜開眼睛,以為是普通的一天,未來卻忽然消失了。
隻有她茫然失措的被丢在廢墟裡。
她因為淋雨發燒暈過去的時候,不知道那是筒子樓的最後一面,大榕樹的最後一面。
她拿着獎杯興高采烈推開家門的時候,不知道那是爸爸的最後一面,這個家的最後一面。
她和朋友揮手約定下周一一起在食堂吃面條的時候,也不知道那是和朋友們的最後一面。
她一時沖動跑到中國去簽約電視劇角色的時候,不知道她拍攝期間,政治會毫無征兆的風雲變色,
她勢必要做出的選擇,決定了又一場離别。
人在痛苦的時候就會開始粉飾記憶,江留月一直以為,自己在屏蔽痛苦。
直到東永裴結婚的時候,她站在婚禮現場,周圍被舊友們包圍,大家因為好久不見而變得禮貌生疏
又親熱的瞬間,她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屏蔽的是幸福。
她要不斷的告訴自己,過去的十幾年裡她沒有幸福過,她是非常非常痛苦的,她才能忍住眼淚,忍
住不回頭去看,忍住不重蹈覆轍。
在國内的日子看起來光鮮亮麗,但十幾億人口的大國,娛樂圈是超出想象的鬥獸場,動辄就上億的
财富與利益,讓人扭曲成不同的形狀。
江留月忙着跟各種人鬥,她蟄伏的血液在這裡被喚醒,鬥志昂揚,刀光劍影,她赢得多輸得少,後
來,她爬上了資本的桌子,她就成了觀賞獸鬥的人。
這是人人都羨慕的位置,但江留月本能的讨厭這裡。
所有人都愛你其實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她隻不過是在聚餐的時候好奇了一下對方的電子煙,稍晚一會兒就各種花樣的東西遞過來,甚至不乏禁品。
江留月悚然不已,猛然驚覺那些托舉她的手,随時都可以改變方向抓住她的腳腕把她拖拽下無底深
淵。
她在底部的時候,大家盼着她往上爬,借勢而起,她坐在頂端之後,大家都來雞犬升天,分一杯
羹,可等她坐穩了頂部的位置,大家又盼着她快些死去倒下,好上演‘一鲸落萬物生’的循環。
江留月這個時候才理解為什麼權志龍那麼敏感多疑,為什麼那麼容易暴躁,為什麼總是将工作和生
活做粗暴的切割,為什麼他總是捂着頭縮在她的懷裡才能睡好覺。
她看着自己周圍那些溫柔善良到違和感強烈的臉,終于推開了,權志龍所在的‘楚門的世界’的那
道門。
戲劇性的遭遇,抓馬的人生,腥風血雨的體質,她爬上最頂端的時候,看到鏡子裡折射出自己厭倦
疲憊又冷淡的臉龐。
‘……牆壁壓過來了,而我躲不開。’
權志龍緊緊地抱着她,尖尖的下巴戳着她的肩膀,在她耳邊斷斷續續的抱怨,她現在才終于聽懂。
太可笑了。
她開始理解權志龍的時候,他們都分開那麼久了。
在一起的時候,她為什麼從來不能理解對方呢?
她好像隻能感覺到自己的痛苦,從來也聽不見權志龍的聲音。
權志龍看着她無奈又溫柔的眼神,分手的時候絕望而破碎的哀求,她隻是很讨厭他這樣,然後對自
己說‘因為權志龍就是這種人’。
她沒想過背後的原因。
她覺得權志龍天生如此,偏執、固執、冷漠、傲慢,自私成性。
現在看看鏡子。
她也是這種人。
周圍的人都是笑臉,嘴裡說的都是奉承話,表面上似乎永遠支持永遠理解你的人,轉頭就在别人那
裡對你破口大罵,自認為是好友的人,喝醉了多傾吐的話,沒多久就出現在雜志和新聞裡,看起來
一片赤誠的眼神,轉身就去賣掉你的号碼你的信息你的照片你的簽名你的名聲和你們之間的友
情……
每一個後輩,每一個同事,每一個和利益有拉扯的人,一邊笑着圍上來,一邊期盼着她的隕落,盤
算着如何瓜分她手上的資源,這種人太多了,以至于哪怕有真心混在裡面,她也不敢伸手去撈,怕
被直接拉扯着拽下王座。
鎂光燈怎麼那麼閃,聚光燈怎麼那麼亮,記者們的嘴巴和眼神,原來是那麼鋒利可怕的東西嗎?
隻是随口說一句話,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解讀?
隻是稍微胖一點或者瘦一點,換了個發型或者美瞳顔色,懷孕了嗎吃激素了嗎因為抑郁症在服藥嗎?打針了嗎醫美了嗎臉上動刀了嗎?
甚至隻是因為頭疼皺了一下眉,怎麼會傳出那麼多的謠言?
這種荒謬的煩躁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他們到底想要在我身上得到什麼樣的劇本才滿意?
好煩躁。
好痛苦。
好窒息。
……好想權志龍。
想要回到那個家裡去,想要回到權志龍身邊去,想要一進門就破口大罵瘋狂吐槽該死的工作和媒
體,想要一下子跳到他的背上咬一口他的肩膀,然後把臉貼在他的臉頰蹭一蹭,想換舒服的衣服躺
在家裡的沙發上看綜藝玩遊戲,想要在涼爽的空氣裡貼着熱乎乎的身體睡着,想要賴在他的懷裡撒嬌說‘哥哥抱’。
‘……為什麼非要見我啊?一定要這樣黏糊糊的嗎?’
曾經感到頭痛,總覺得對方的占有欲太黏膩的問題,忽然得到了答案。
在忍耐痛苦的時候,想着馬上要見面的話,就不痛苦了。
她在和權志龍分手的第五年,成為了對方,并開始理解對方。
真奇怪。
為什麼相愛這種東西會有時差呢。
江留月在一個晚上,因為刷到了權志龍的照片而開始流淚。
她撇着嘴,努力的壓抑自己,可是越是捂住嘴巴,眼淚越是從眼睛裡湧出來。
“哥哥,哥哥。”
她哭着抹眼睛,像個小孩子一樣嗚咽:“你來抱抱我好不好。”
她大約是生病了。
江留月想。
不然怎麼會感覺到權志龍的手在撫摸她的頭發。
她勉強睜開被淚水糊住的眼睛,沙啞的叫了一聲哥哥,然後手試圖去抓住那隻手,卻隻覺得手腕酸
痛,怎麼都擡不起來。
這種無力感,是在夢裡見到了這個人,卻怎麼都抓不住的時候才會出現的。
她又在做夢了嗎?
“哥……痛……嗚……我好痛……”
江留月頭也昏昏沉沉,隻是下意識的叫權志龍,她本來想叫志龍哥……但她怕自己生病了周圍有别人,所以隻能叫哥哥。
他們早就不是生病了能叫對方名字的關系了。
她明白的。
江留月聽到了很重的歎息聲,這聲音太像權志龍了,她很努力的眨動眼睛,淚水流下的瞬間視線逐
漸清晰,權志龍的臉也逐漸清晰。
她以為這是夢,于是掐了自己一下,因為沒有力氣,也沒能掐疼自己,于是她就真的認為這是夢
了。
她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江留月咬着牙努力撐起身子,搖搖晃晃的起身,然後一頭紮進了被吓到直接來抱住她的人懷裡。
她軟綿綿的手臂摟着對方的腰,頭用力的頂着他的胸口,嘴一撇就開始哭。
“怎麼了塔伊,哪裡痛?”
權志龍摸着她汗濕的後背,心都快要碎了。
身份的置換發生在返回韓國之後,他從浴室水淋淋的出來,對方告訴他,江留月最近這兩天情緒不
穩定,剛吃了褪黑素睡下沒多久,讓他注意她的身體情況和情緒。
夢遊廊的時間比現實中久得多,權志龍隻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真正的江留月了,他呼吸都忍不
住放慢了一些,生怕把她從夢裡面驚醒,結果坐在床邊剛摸一下她的額頭,就發現江留月在發燒。
她燒得很厲害,整個人都意識模糊,叫也叫不醒,權志龍趕緊給家庭醫生打電話,醫生過來開了
藥,溫度降下去之後才走,叮囑權志龍注意觀察,如果再回溫就要送到醫院去做詳細的檢查。
權志龍就一直守着她,因為汗濕,江留月粉藍色的頭發都被浸成灰色了,權志龍用毛巾給她擦的時
候,她才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
不等權志龍說話,江留月就開始嗚嗚的哭,哭得權志龍心都擰巴碎了,他一邊問她怎麼了一遍把人
從薄毯子裡挖出來往懷裡撈。
江留月還在低燒,呼吸都是滾燙的,靠在他的懷裡把他的脖子和胸口都弄濕了,趴在他懷裡小口喘
氣。
她很勉強的伸出手來摸權志龍的臉,權志龍配合的低下頭,讓她撫摸自己的下巴、嘴唇、鼻子、眼
睛……
江留月頻率很慢的眨眼睛,混沌的腦子思考不了太多的東西,她分不清楚自己現在在哪裡。
到底2024年是她的過去。
還是2014年是她的過去?
她的現在,到底是2024年,還是2014年?
她隻記得自己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不對勁,這是一種冥冥中的預感。
權志龍……她是說,和她一起來自于2024年的權志龍,看向她的每一個眼神,對她說的每一句話,
都太眷戀、太溫柔了。
她因此心中生出無限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