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京城出發,夏初行至秋末,行道遲遲,載渴載饑,路途漫漫,道阻且長。
一路來,僅是個物件的系統在身體确實沒覺得哪裡不舒服,然而過于智能人性化的缺陷則顯現了出來。
沉悶壓抑,死氣沉沉的日日夜夜,他們沒正面碰上過交戰,沿途隻有狼狽凄慘的難民,它發現隻求生存的他們冷漠得驚心,淳樸得殘忍。
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戰争的陰翳籠罩着一切,生命成了最輕賤的東西。
倒是宿主,系統發現他無比平靜,一路颠沛流離和戰亂波及他應付的比押送士兵都要從容自如,似乎他就是從亂世而來。
式涼無暇悲天憫人,他注意的更多是消息,流離失所的難民群裡傳的消息盡管假多勝真,但加以提煉便是情報。
比如從堯國越境逃難到琅國境内的難民口中可以得知,按兵不動的堯國國内也不和平。
堯國皇族俞氏,年前找回了流落民間的皇室血脈,緊接着發生皇子奪權的内亂,如今尚且無暇自顧,一時無法來攪混水,對琅國不失為幸事。
臨近邊關,人們傳唱着一首歌謠:
“靡室靡家,蒼軍之故;王于興師,修我矛戟。
“不遑啟居,蒼國之故;王于興師,修我甲衣。”
足見民心所向。
一行人抵達邊關重鎮薊州鎮時正值日落。
遠處群山巍巍,山巅一點雪色。近處哨所林立,地面沙石幹燥,枯草叢生。從中竄出嘶叫的烏鴉劃過黃昏輝煌的天際,穹廬的邊際一輪圓日決絕地落入地平線,一意孤行的脫手白天交與黑夜。
京都繁花吐豔,此地的深秋已經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砭骨寒風夾雜冷硬的雪粒。
重重把守的關卡處一個看不清面目人立在正中,披風獵獵飛舞,身姿筆挺,風雪之中巍然不動。
押送衛兵領頭跑上前與其交涉,接着同他向式涼走來。
式涼在這狂亂得讓人睜不開眼的雪中半眯着眼,那人身影面容漸漸清晰。
看着年輕,二十出頭的骨骼,模樣清俊,由内而外的有股不溫不火的氣質。
他邊為式涼引路,邊講解大概情況,說話斯文有禮,聲線清潤,不像武将,倒像世家公子。
名字也透出一股灑脫的詩意,姓任,名無衣,字闌意。
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闌意……據他所說,他已不用那個來自父親的字了。
得知任無衣是正三品參将,式涼沒有被重視的喜悅,隻想這位做人真是面面俱到。估計除他以外,短期内沒人會向自己示好。
住下幾月間,果如式涼料想,任無衣備受衆人誠心擁護,式涼則被孤立了,他的待遇不算差,邊關入冬苦寒之地,好也好不到哪去。
所幸他原本過的也是清貧如水離群索居的日子,長達幾個月的颠簸旅途如今安穩下來,式涼隻顧獨自練武,至于身份尴尬、空有虛職、多被嘲笑、履遭冷眼……系統看着都不得勁,式涼卻安之若素。
他曾手握生殺大權主宰一方大陸,然而他所守護的人民對他談之色變,側目而視,又畏又懼,視他為毫無仁慈之心的竊權者。
而式涼,從無言以對到無所謂。
他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是錯的,既然是對的,那麼所背負的一切皆為值得。
不需要承認,不需要擁戴,他不屑。
周遭皆是戰場拼殺下來的兵士,遊走在生死邊緣,懶得搭理式涼一個從京城流放來文人半分,遇見了也就一個白眼幾句閑話。
唯獨任無衣隔三差五來找式涼,領他巡視邊關。
兩人在城牆上俯瞰經過苦寒開春的城鎮,前所未有的凜冬形成了眼前與花不盡柳無窮的南方截然不同的肅殺景色,也造成了短時間休戰的局面。
晌午的演武場傳來喧嚣的人聲,沒有足項的娛樂,因無聊而熱切盼望戰争的衆兵士在那胡亂發洩着過剩的精力。
“我亦來自京城,文臣世家子在這不受待見,花了一年多時間才憑一手醫術逐步被接受,這些年稍有些建樹。”
式涼轉眼看任無衣,晨曦柔和的光線撫着他的側臉,睫毛輕扇,帶出顫動的光影。
“接觸了你就知道,沒有比這些将士們更直爽真誠的人了。”
他明白任無衣在間接安慰自己。
天性使然的溫柔,還是天生敏銳的交際手段?
來自京城,年紀輕輕升到這個位置,家中必然是世家大族。
姓任,京城任家,三公之一的任太師,職位至重,權勢不小。
任家低調,子嗣興旺,式涼想了好一會兒才猜出他是哪個。
“任太師七子的嫡次子。”
任無衣一愣,赧然微笑:“顔守備記性真好,正是。”
不單是記性問題,這位被貶的禦史大人摸透了京城的種種。
“不過頂着守備名号罷了。”完全沒謙虛,式涼如實說,“既是任家子弟,緣何來了這裡?”
“族中内部争鬥,我當時年輕氣盛,被人拿捏住了弱點。”他平常的道,“如同喪家犬般狼狽地跑到無人知曉自己的地方,逃得遠遠的。”
任無衣說着狼狽經曆卻沒表現出任何不堪回首,唇邊溫和的笑容沒有一絲動搖。
式涼點點頭,不再追問。
他不問,任無衣轉過身正對他,笑着說:“那個弱點是喜歡男人,斷絕子嗣,背祖。”
斷袖之癖不是什麼上的來台面的事,尤其琅國前朝有帝王耽于男色,南風不盛。
“我想了下,他們說的沒錯,就沒反駁,直接來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