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遺憾今生他真的彌補了嗎?
似乎不過如此。
隊伍已行至通往皇城的主幹道,晃神的式涼依稀在一閣樓窗中看見了花夜離。
正是式涼初見他的閣樓,彼時他靡顔膩理,意氣風發的臨窗與式涼遙相敬酒。
此時他左臉眼睑至顴骨橫貫一道細長刀疤,疲憊地合緊了窗扉。
一旁的任無衣湊到式涼耳邊:“盡管不知你要見誰,盡快。”
式涼颔首,脫隊下馬,身影消失不見。
任無衣給他拖不了多少時間,但不後悔讓他去見他想見的人,就是沒想到直至封賞他都沒再出現。
“顔式涼接旨。”
頒旨太監不見其人影。
“顔式涼何在?”
這時任無衣才開始後悔,然而晚了。
“顔式涼何在!”
“好久不見。”
“嗯。”花夜離輕輕垂首,“自戰場一别再未見過。”
質地溫潤的楠木小桌上擺着一壺酒,四隻杯。
花夜離徑自倒了兩杯酒。
他的面容浸在緊閉窗扉的陰影中,不知為何,那添了傷疤的臉仍有股稚氣。
式涼想過初見花夜離時他藏拙了,這一見卻把他的陰暗疑慮盡數打消,依舊是那個傻孩子。
他在花夜離對面落座,花夜離手指顫抖的推過來一杯酒。
不聽使喚的雙手是戰争留給花夜離的創傷。
“我那時不是無故來的琅國。”
花夜離沒什麼表情,情緒麻木,隻是想跟人說說話,式涼對他來說有些特别,盡管隻有幾面之緣,卻是世上最後一個他可以無憂傾訴的人。
“朝堂風起雲湧,我不知為何成了衆矢之的,皇兄送我來琅國避一時風頭。”
花夜離皇兄花夜昭正是那位屠殺皇族與大臣後自缢的蒼帝。
花夜離執杯一飲而盡,酒緩和了他的情緒,他能稍微露出一些笑容了。
“我是逃來的。”
那時他少年不識愁滋味,隻當回去後一切就會回歸原點。
式涼耐心聽着,手指未捏緊面前的酒杯,花夜離便伸手奪過去,再次飲盡。
“後來回國,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還沒完,有許多我不理解的事不知為何因我而生。”
喧鬧的鼎沸人聲隔着窗子,悶悶的傳進寂靜如墳的室内,那份喜悅與熱烈仿佛遠在另一個世界,花夜離醉眼朦胧的盯着窗子,笑的嘲諷。
“我一個男人,竟被叫做狐狸精。”
式涼記得系統說花夜離是導火'索,他不得不被命運操縱,作為一切矛盾的開端。
“不是你的錯。”
花夜離顯然聽不進式涼的勸慰。
“蒼國底子薄弱,朝堂根基腐敗,皇兄登基後一再改革才讓蒼國強盛起來,這強盛卻又被蛀蟲蛀空了,那些蛀蟲還興風作浪,皇兄急于轉移國内矛盾……”
因此決定對琅國開戰,那個可笑的開戰由頭就此而來。
以往不合理的事今日明晰了背後因果,令人惆怅。
“也是意氣用事,我自請從軍出征。”
花夜離停下了一杯接一杯的酒,顫抖的手按在窗上。
“皇兄起先不同意,後來情勢所迫,說是叫我去邊關躲躲清淨也好,隻是千萬不要上戰場。”
顯然花夜離沒聽他的。
男生女相非他所願,他也想頂天立地報效國家戰場殺敵。
可他依舊改變不了什麼,戰敗,國破,他無能為力。
花夜離推開南窗,外界的歡聲笑語和高漲的熱度一擁湧進這方空間,暖光打進來,他被晃了眼,恍如隔世。
“城破兩天前我回宮,皇兄拿着密探上報的各個王公貴族的行動,鬥雞、賽馬、淫'亂、後院起火……應有盡有,就是沒人為危急的戰争皺皺眉頭。”
花夜離手指觸到臉上的疤。
“城破前一天,我被皇兄連夜送出國都,臨走前,皇兄摸着我臉上的疤說‘那群人該死’。”
這就是蒼帝花夜昭屠殺的原因。
“我的國并不善待我。”花夜離不經意打翻了酒杯,聲音顫動,“我卻情不自禁愛她。”
式涼一直認真而安靜的聽着,此時忍不住擡手,拭去他嘴角溢出的一絲烏血。
也是,式涼是琅國取勝的功臣,是蒼國國滅的罪臣。
花夜離終究心軟了。
其實式涼也不是不知道酒中有毒,僅僅覺得他想的話,陪他也無妨。
“皇兄說這藥吃了腸穿肚爛劇痛無比。”花夜離目光落在酒壺上,倏而展顔一笑,傷疤也掩不住的風采,可那笑容帶着些讨人喜歡的小怨氣,“騙人,還沒這裡痛。”
那個當初擦破了手都怕自己會死的花夜離将手握成拳抵在心口,躬下挺直的脊背伏在桌上。
式涼隻能看到他的發頂和不住顫抖的身軀,以及在桌上蔓延的烏血。
在這最後,花夜離斷斷續續地不成調地哼着。
“有一天,我的國亡了,亡我國者,額手稱慶,我國之人,眼淚如露。”
聲音漸低下去,似呢喃,似夢呓,被窗外叫嚷模糊了。
“第二天,天星隕落,我的國沉沒在地下深處,亡我國者,望其殘骸,笑意盈然。
我國之人,不敢回頭看那麼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