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臨,派出所轄區城東與鄉村土地接合,整個鎮子包圍着礦山,零星平房沿水泥路撒向城市,居民區背後則是撂荒的秃土坡。
“當年礦讓老李家賣了,現在是老孫家的,說起來李家大閨女還相上過孟哥,畢竟那時候我孟哥條件……”
陳俊傑跟開着車的尹容比劃。車燈壞了,尹容注意力都在路上沒空搭理他。
他仰脖瞟後座式涼,發現他閉着眼睛,不知道睡沒睡。
“孟哥結婚紀念日好像是後天。”
别人的紀念日他這麼清楚?尹容施舍陳俊傑一眼,他來勁了,去捅了式涼一杵子。
“今年還給嫂子燒紙花嗎?”
“……”
這個人是沒有神經還是沒有心髒?
式涼轉過頭,不做表示。
“本來好好的,偏偏……”陳俊傑知道他向來不介意,一半是說給尹容聽的,“兇手還沒抓到。”
式涼的妻子……尹容想到林城連環兇犯的受害人沒有女性,公布的案情裡也沒有警員家屬。
“到了到了!前面前面!”
陳俊傑一把抓住尹容胳膊,尹容讓他晃得沒踩準刹車。
車加速直直沖了過去,前方是一大團與昏黑天色融為一體的湧動着的人。
聽到鳴笛,他們停止了互相推搡辱罵,退卻兩邊,露出土炮和後面抖着腿舉着火機閃避不及的老婦。尹容踩了刹車,車仍不止,碰上了那門土炮,推着土炮滑行,距離礦坑半米方停。
尹容和趴在炮筒上的老婦隔着擋風玻璃面面相觑。
揚塵平息,一片靜悄悄。尹容下車去扶老婦時,式涼居然還在睡。
陳俊傑跳下車,叉腰環視。
“咱們一來就鎮住了全場啊!”
他的粗神經再次令尹容為之震撼。
兩夥人,高舉的煤油燈下男女老少幾十張面孔,直勾勾地盯着他們。
左邊出來兩個挎着鳥槍的男人從尹容手中扶走了老婦,尹容道歉,他們什麼都沒說。老婦笑眯眯擺擺手,仿佛隻是玩笑,尹容覺得這錯誤犯得足以停職了,更覺這位老婦格外和善。
人聲騷動起來,是陳俊傑開始了調解工作,但沒等他了解多少情況就插不上嘴了。
“三十年前他老孫家逃荒來,住我家西屋,我和我老伴怎麼對他們的,米沒了借米,面沒了送面,現在發迹了,見我老伴不在了,騎到我老李家脖子上拉屎!”
那位尹容認為格外和善的老婦對孫家在場諸位展開了花樣繁複的貶損和辱罵。
“……我孫女十六歲,你半截黃土兒子那根二手生蛆的……”
尹容觀察他們手上半數有土槍或獵'槍,假如談不好,後果不堪設想,不過既然讓陳俊傑來,他應該是擅長的,的确有生活和工作方面截然不同的人。
“小夥子你評評理,就算年紀相當,他們關外來的乞丐也配?!”
陳俊傑笑呵呵說:“祖輩都是賤民,誰瞧不起誰呢。”
尹容:“……”
雙方沖突升級,老孫家紛紛往槍膛填火'藥,老李家不甘示弱,不僅架起了槍,還要點土炮。
尹容正束手無策,然而從局面中心退出來的陳俊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一個個都在擺架子吓唬人,真聽着槍響肯定吓得不敢動彈。”
說着他潇灑掏出配槍,朝天鳴槍警告。
一聲振聾發聩的槍響于群山之間回蕩。
第二聲、第三聲接踵而至,噼裡啪啦,密集得仿若年三十晚上。
夜幕裡視野不良的雙方神經緊繃,以為是對面開槍,紛紛予以反擊。
尹容捧着腦袋與納悶不已的陳俊傑并排蹲在車後,精神處于某種麻木狀态。
我在這幹什麼?
這喧嚣有盡頭嗎?
刑偵不該是循着清晰的程序、專業的分工、嚴肅的取證和分析推理,亦不乏理解和人文關懷等等他在總局時一直認為還有所不足的東西,為什麼這充滿舞弊、混亂和荒謬烏龍?
孟式涼居然是相對可以理解的正常人,他那套不正确,但合适。
尹容腳下的大地忽然劇烈晃動。
槍聲停了,人們停戰,翹首瞭望震源。
不是地震,而是爆炸。
天光進一步暗下來,城北的沖天火光照不亮城市邊緣。
尹容站在車旁,突然車窗緩緩搖下來,車内黑魆魆,式涼頭發亂卷,眼皮深褶在眼眶裡,陰影中眼睛的位置亮着一星藏藍:“幾點了?”
尹容忽地想起自己跟他在醫院的時候,從他嘴裡聞到了酒氣。可能他取碎肉聯系關系的時候和人喝酒,才在車裡睡得那麼死。
“你沒表?”
“沒帶。”
尹容朝車窗伸手亮出表面,光線不濟,式涼扯着他指頭拉近。
他煩躁,随口挖苦:“你迷上時針還是分針了?”
式涼捏緊他:“你的手很柔軟。”
尹容汗毛倒豎甩開他。
“你忘記了開始的問題。”
尹容一怔。
“勸架最高效的還是轉移視線。”
式涼望向那邊火拼之後遍布彈坑和血迹的沙土地。
“新問題覆蓋不了舊問題。”尹容反駁,“按你的邏輯,阻止人類自相殘殺的最佳方法是毀滅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