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琳說,裡面除了活兒太重都還不錯,得益于常年搬屍體,也勉強适應過來了。”
窗外稀稀落落飛着雪,何麗梅靠着酒館的火爐坐着。火爐上面是小環壓着大環的圓圈的鐵,中心最小的圓環透出橙紅的光。
“她還抱怨她殺的人比孟哥多,卻不如他轟動。我說那也不看人家殺的都是什麼人物?有錢有權,大奸大惡之徒!”
伴随着高昂的語氣,她捏着杯口的手腕一揚,酒沫險溢出去。
“她說路線不同,那沒辦法了。”
雖然是尹容找的何麗梅,碰了面都是她在說。
“他被接去首都受審了,我還想見他來着。”
“你究竟知不知情,”尹容隻想問這個,“有沒有幫過他們?”
何麗梅靜了靜,撐着臉凝視他良久,給出了一個真誠而狡猾的回答:
“你沒查出來,就是沒有。”
“你對他們的所作所為完全無所謂?”
“我欣賞他們。”何麗梅笑說,“他們是犯了罪,但沒做壞事……哦,君生那孩子除外。”
“他們視人命為草芥。”
“他們那種人,路邊的花草都不會無緣無故去折,殺人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憎恨。恨是因為失望。失望是因為抱有莫大期望。
“再說草芥何時吃喝嫖賭毆打妻小、放高利貸逼得人家庭破碎、員工死了連三五百都不賠、中飽私囊包庇壞人冤獄好人?隻要活在這世上就不斷地壓迫摧殘軟弱貧窮的人、把自己吃得精肥。”
她攏了攏衣服,擡起眉毛。
“你又要說了,擾亂社會秩序,不顧整體大局……大局什麼時候顧我們了嗎?”
“魚兒不會察覺水的照顧。”
何麗梅想了一下這話,點了點頭。
“或許吧,我又沒正經念過書,隻是我所見到的,凡事都福禍相依。現在一片混亂,回歸原始,也都是該着的。就算這樣血腥氣的日子,我們也有我們的活法。這是個扭曲的時代,但内裡有些東西從始至終沒變過,誰推着誰走還不一定呢……老闆!”
她一口喝幹杯中酒,搶先結了帳。
收押在重刑監獄期間,式涼以兇悍的手法殺了四個人,其中三個是犯人。
他被免除了勞役,單獨關押,謹慎看管。
第四個死者就是這期間給他送飯的獄警;後續媒體為式涼證明了他私德極差,以權謀私。
“隻要我活着,就繼續殺該死的人。”
這句話流傳得極廣,尹容幾經求證,也不知是不是他本人原話。
尹容一直沒給自己放假,也就沒回過北方老家,因為回去就沒法不去探監。
尹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唯獨不想在監獄見他。
法界一直讨論着這樁案件,在報紙雜志上火熱論戰。此案審理了兩年,筆頭戰争就持續了兩年。
法律的漏洞向來無法用人心彌補,卻會被人心撕裂。
最終國家會議将法律修繕提上議程;
林城連環兇案主犯孟式涼被判處死刑。
聽到這個消息時,尹容是恍惚的。
時間像憑空蒸發了一樣,這兩年他待在林城,連軸轉地辦案。來了些新人,不過輪不到他帶。
他在那間審訊室,看向對面,發現每一名仇殺者身上都有一縷屬于林城連環兇犯的暴戾冷漠的幽魂,那竟然獨獨在式涼身上看不到。
該見一面的,尹容想。
有許娟幫忙,尹容還找了爸爸的老同事;
經過了繁瑣的檢查和書面保證,他得以在無數獄警的監控下會面式涼。
尹容緊盯着玻璃對面的人。
桌台漆黑的影子投在他身後沉默伫立的鐵皮櫃旁,一束反光橫在他頸間,深藍的囚服挂在他消瘦了不少的身軀上,他還是那樣滿富情感的平和冷靜。
青白燈光下,眼眶、睫毛投下的陰影中,他瞳仁裡的藏藍,如破裂的毛細血管透過皮膚的血絲般顯現出來。
尹容忘了跟他寒暄沒有,問了什麼詞不達意的話,浪費了多少時間;
隻記得他松着被手铐勒得青紫的手腕,抓着電話擱在偏着的頭的耳邊,視線淡淡落在自己的肘彎,說:
“世代和世代之間隻是變得不同了,根本沒有變得多好或多差,一直是一片混沌。
“世事因果承接、緊密相連,人們卻将其切割得七零八碎放進條條框框。
“也許試圖用條文規範混沌世界的一切才是逆天而行,我在嘗試恢複它的本真,從社會集體的手中,把各人還給個人。”
所以恢複死刑不是他的最終目标——
推崇個人正義的私刑,解構公權力才是目的!
尹容回想這段時間社會風氣的變化,無政府主義的狂潮已經初露端倪了。
“我……我也常覺得法律像個慌忙應對考試的孩子,總是被打個措手不及,缺少預見性,隻能查缺補漏,畢竟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完美的體制。”
尹容越想越感到恐懼,反駁的話在腦子裡打轉,到嘴上卻彎彎繞繞、磕磕絆絆。
“民衆隻會等待和忍耐,他們是不會為讓世道變好付出半分努力的,更别說為整體大局考慮。這個爛世道是由誰組成的,不知道的人不知道,知道的人不願意知道。思考很累,對于在生活中疲于奔命的人,思考很痛苦。”
發現式涼擡眼看過來,尹容攥緊電話,呼吸滞了下。
“大多數人能求的不是幸福美滿,而是衣食無憂。這種物質精神都貧瘠的情況下,冷漠不是一個人的狀态,是大多數人的常态。國民平均基本素質亘古以來都沒達到過是非分明、就事論事這個及格線,驟然反政府是絕對的災難……你完全是想錯了!”
式涼微笑着搖搖頭。
“難道你會說一組對照試驗中的某組錯了嗎?”
“什麼……試驗?”
“把現象歸現象,睜大眼睛觀察變量和結果吧。”
尹容不可能理解。
帶宿主穿梭世界的系統倒是理解了。
斥巨資買了宿主對話實時監聽和無距離心音(在宿主主觀不拒絕的情況下接通),所以偷聽到了。
原來宿主是把這一個個世界當做他的證道試驗場,上個世界是封建集權,這是世界無政府主義,下個世界不知道要整什麼花活。
——但也得有下個世界啊。
“隻要1積分就能在死亡時跳轉下一個世界,宿主真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