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對待工作那麼随意沒問題嗎?尹容想着,把鑰匙插進鎖眼。
門沒鎖。
意識到什麼,他猛地推開門。
樓道的光打進黑暗的空間。
“你回來了……”
這話明知故問,無關緊要,但尹容一時隻能想到這個。
式涼從窗前轉過身,提了提手中的罐啤,不言自明。
尹容驚訝,卻不甚意外,矛盾的感覺像回到了式涼自首時一樣。
他一頭黑得頑固的烏發,發梢有些漂染的金色未剪去。歲月讓他的皮肉抽緊幹癟了,身形卻依舊挺拔,披着暗淡月光,像個半透明的鬼魂,而那雙穩定的眼睛則給人以他存在的實感。
尹容接過他遞來的酒,一口喝幹,捏扁了罐子。
“不打算成家?”
尹容的頭發維持在那時的長度,住所也呈現出獨居的荒涼。
“職業不适合。”
他們就如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那樣閑聊起來。
“有時候我會想起那早已沒了印象的母親。想她是如何每天做好三餐,等待一個不确定什麼時候會回來的男人……收入支出,嗷嗷待哺的我,産後的身體,需要贍養的老人,仇家報複,随時會失去的經濟支柱……”
他邊喝邊說。
“麗梅說過,她這輩子見過的男人不在少數,從沒見過你這樣的,你的心理偏向女性。”
“性格特質不分女男。但我看着許娟、麗梅、春雨,還有姜恩……她們一步一步扛着全社會的打壓偏見還有那些東西所造成的不幸走來。我想如果我生為女性,我未必在這兒。”
尹容知道他在聽,沉默也是一種認同。
“其實我這些年花了許多時間驗證你有雙重人格。”
式涼頗感有趣的歪頭。
“你兩個階段的作案看似類似,實際除了對獵物的挑選标準,心理畫像無一重合。
“前者意在過程,後者在結果;前者屬于權力導向型,殺人是為了揚棄挫敗感,拿回失去的主導權,享受裁制受害者的快感,但你屬于百分百的任務導向型,制定目标完成計劃毫無冗餘,連自己的自首都作為你推導至任務完成的一環……”
這些研究了很久的内容,尹容沒有寫進論文過。
“這種行為又帶有自毀。推測你是在殺死搭檔這個節點後表現出來了自毀傾向,可審訊過程中你對他這部分的供詞無感。推斷你沒有同理心,你又對母親妻子的遭遇不平。
“最最難以理解的,林城連環兇案起初幾起,殘殺洩憤的意味很重,然而後期,甚至殺死有深仇大恨的何彪,你的手法極盡兇殘,卻沒有那種感覺。近期這三起也一樣,你作案一方面是為了告訴世人你回來了,另一方面或許你有什麼計劃,關聯着綏國的活動和姜恩的部門……”
尹容看進式涼眼睛,仿佛要抵達他的靈魂。
“你簡直像是附身了孟式涼,代他活下去、幫他複仇、考校這世界的世外之人。”
“……”
系統在尹容手腕挂了二十年,對他能洞察到這種地步還是覺得有點意外。式涼卻不覺得。
“如果你不去追問這個世界以外的事,我願意承認。”
尹容睜大眼睛:“我可當真了?”
式涼點點頭。
尹容擰眉望着窗外出神,忽然又回頭。
“像是審判天使……過于執着真理而堕為惡魔……”
式涼失笑:“你還是問這個世界的事吧。”
“那死刑是假執行嗎?”事先同情報部門做了交易。
“不。”
式涼也頗為荒謬和無可奈何。
“似乎劑量還是藥品弄錯了,收屍階段我醒了。他們遮掩了這次失誤。等待再次秘密行刑期間,一個選擇擺在我面前。”
剩下的不難猜了。
“你選擇了生路,為什麼?”
“我一直想知道,宇宙和天道……那些東西究竟想要我怎樣。”
系統一驚。
“我一度相信我肩負使命,又一度摒棄了這個信念。每每睜開雙眼,意識回籠,我都不确定凝聚起我這思考着的靈魂的究竟是什麼……我決定隻為眼前的世界而行動,試看我可以控制事情到什麼地步。
“期間我接二連三死裡逃生,甚至死而複生,即使在我懈怠、放棄、随波逐流的那些時刻。
“每多一次那種時刻,都會加重我的賭性。一旦有生路為我敞開,我便會走過去。為了同‘那些東西’坐上這張賭桌,繼續搖晃篩盅。”
“以僅有的命做籌碼,又能跟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博來什麼呢。”
“或許什麼都不會有,或許能讓我知道,我的使命是否存在,是不是我在乎的都會被踐踏……我和那些東西,哪邊更無可救藥一點?”
這下,系統可以說讀懂了一點宿主。
從蘭心死那天起,式涼就在自我重建中虐待自己。
他未曾從那場浩劫,還有蘭心的死走出來。
将師妹的孩子視如己出——他當然察覺了那是個魔種,正因那是個魔種。
他對整體生命、道德根基和苦難由來的質疑和探索有了出口,那個魔種寄托着他對生命的熱愛、對生命價值的信念、對道的信仰……
仿佛用愛與善意拯救了那個魔種,就能證明整個充滿慘痛和不可調和矛盾的世界有了救贖。
它毀了,很多本就搖搖欲墜的東西就都盡數崩塌了。
活在破碎的希望和清醒的夢魇裡,每時每刻他都想結束這一切。
但他太不甘心了。
太多的疑問沒得到解答,他無法投入蘭心所在的那片名為死亡的永眠。
于是從這生命中尋出解答來,成了他最深重的執念。
繼續活着,繼續前行,才能記得,才能跌倒,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