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洛叙的初見是在六年前,彼時岑九安的父母尚在世,他還是那個受盡萬千寵愛的小公子。
“這些個路怎地都長一個樣。”他焦頭爛額地徘徊在狹長的宮道上,百思不得其解。
落目之處盡是一路紅,回頭也是,側身還是。
今日爹爹來帶他見皇帝伯伯,大人之間的談話他聽得費力,好在伯伯和藹,允了他出來玩。
嘿,任憑他爹怎麼吹胡子瞪眼也沒用。
好不容易找了個理由支開緊跟在身後的内侍,還沒高興兩分鐘卻是怎麼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也是出奇地怪,遇上的宮人沒一個主動上前來詢問他。
向來傲嬌的岑小公子怎麼拉得下臉來主動承認自己迷路了上去詢問,因此兩撥人也就互相誤會,最後竟是放任他深入了禦花園深處。
這裡是有很多他隻見過幾眼的稀奇花草,不過想來它們隻能生長于這一小方天地,倒也不覺得羨慕了。
遠處湖心傳來撲騰聲,岑九安眯起眼,隻能看到中央水花四濺。
哪裡來的大魚,他咽了咽口水,搓着虎口迫不及待道:“好啊,無論是清蒸還是紅燒肯定都很美味!”
他提着下袍一路小跑過去,近了才發現是隻漸漸掙紮不動的旱鴨子。
娘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立馬脫了外袍,一頭紮進水裡,好不容易把人撈上來後卻犯了難。
眼前的稚童看起來與他一般大,水淋淋地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喂,我、我可沒别的意思。”
事情緊急他倒也顧不上其他法子,輕輕拍了拍昏迷之人的臉,深吸了一口氣。
岑九安鼓着腮幫子低頭封住身下人的唇,急速将氣吹入,不知反複了多少次,終于有了些動靜。
憋悶的胸口終于擠進一絲氣,喉嚨像是被火灼燒般疼痛。
鼻腔中的水倒流嗆進氣管,洛叙忍不住劇烈咳嗽,一睜眼卻是張兇神惡煞的臉。
下三白眉壓着眼,瞳孔漆黑攝人,看着便不是個好惹的。
他還未能從劫後餘生中清醒過來,隻覺得眼下此人可怖。
洛叙一個激靈,上下牙打着顫,結結巴巴道了句謝爬起來扭頭想跑。
“喂,你這話說得也太沒誠意了。”嗓音凜冽自身後響起,冰冷細長的手搭上肩頭将他往後扯,大抵是不準備放他走了。
洛叙脊背一僵,轉身垂眸重複了句謝謝,對方似是沒聽到般伸手來扳他的臉,話語強硬:“不準動,讓我仔細看兩眼。”
那雙眼睛總透着股陰冷氣息,自上而下在臉上打着轉,他攥緊了破洞的衣角,手微微發顫。
“你冷嗎,抖什麼?”沾了些濕土的外袍落在肩上,帶着陌生的氣息。
他頓時臉色僵住露出抹愧色,低聲道:“多謝,我要回宮了,你讓讓。”
回宮?
岑九安心裡一盤算,打了個響指恍然大悟地反問:“你是哪位皇子,我怎地不曾見過?”
爹爹說皇帝伯伯一共三位皇子一位公主,難不成是偷偷多生了沒告訴他們,不能吧?
他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人穿着如此寒酸倒也不像皇子啊?
眼前人卻是吞了吞口水後退半步,不知是害怕還是怎地。
“不行,你今日必須告訴我。”他毫不猶豫地捏上那張有些嬰兒肥的臉,語氣十分霸道。
洛叙蹙着眉想躲,他倒是得寸進尺伸手去擦對方眼下那顆紅痣。
怪了,這世間當真有人連痣都生得這麼水兒呢!
真有意思,把這個小人帶回家給爹娘哥哥炫耀炫耀。
“你跟我回府吧。”岑九安立馬将最先的疑問抛之腦後,叉起腰自作主張地決定。
“你、你休要胡言亂語,我為何要與你回去?”
他聞言拍拍胸脯,斬釘截鐵道:“你長得還挺好玩的,當然要随我去見過家人了。”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倒是讓洛叙不自信了,聲音怪沒底氣:“可我都不認識你啊?”
“那便我來找你玩吧。”
岑九安說完沉默了一瞬,愈發覺得哪裡不對勁,他清了清嗓子,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尖叫一聲,“你該不會是三皇子吧?”
“我想起來了,三位皇子中就你最不起眼,一時沒反應過來。”
腦子裡轉了幾圈他也沒能從犄角旮旯裡搜出來三皇子的名字,隻得幹咳一下掩飾尴尬:“你叫什麼來着?今年多大了?家裡...哎呀,算了。”
得了回答後他頓時眉開眼笑,語氣染上幾分驕傲:“我比你長幾個月,快叫哥哥。”
洛叙偏過頭去,拒絕的意思不言而喻。
“不叫便不叫,總歸終有一日我能聽到的。”
岑九安大方地擺擺手,不再深究單純是因為還有更重要的話沒說,他眉飛色舞地介紹道:“我叫岑九安,我爹是威風凜凜的大将軍...”
“我爹是威風凜凜的大将軍,我娘是不讓須眉的女将。”岑九安啞着嗓子身體直抽搐,幾乎要喘不上氣,“他們憑什麼那樣說我爹娘!”
地面又冷又硬,膝蓋磕得發疼。他忍着痛往前挪了挪,緊緊環住洛叙的腰,将頭埋進對方柔軟的小腹。
“阿叙,為什麼爹娘走後一切都變了。”
“我不要追封加賞,他們能不能回來——”
他脫力般松了手跌坐在地,揪着洛叙的衣角仰頭去望,一滴淚從高處砸下打在唇邊,滲進斑駁的破口有些刺疼。
朔風凜冽,那隻手依然溫熱,指腹略帶了些薄繭,輕柔地為他拭去眼角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