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出來透透風而已,您可是睡得不踏實?”
“年紀上來了,覺少。”
向山重重地拍了拍大腿,布滿老繭的手用力揉着膝後,補充道,
“也是想出來緩口氣。”
向山說完大手撫上他的腦袋,眼裡盡是慈愛,“是在想小安的事?”
岑柏應了一聲,沉默了許久才道:“也不全是,他提出夜襲明湖後我确實有些擔心。”
“那法子很好,但是冒進了些,我怕他繼續如此,哪一日就出了岔子...白白丢掉性命。”
倘若始終被仇恨蒙蔽,指不定會中了計,可是他沒有法子消弭小安心中的不甘。
但若是師父,指不定會有法子。
他歎了口氣,竹筒倒豆子似地說了好一大堆,臉上愁色更甚。
向山撐起頭若有所思地聽着,等他說完才帶着斟酌道:
“小安偏向些奇詭的戰術,鮮少考慮回頭路,這是他的一貫風格。”
“你們兄弟二人素來關系好,你也知道小安平日沖動些,大事卻是很少含糊。”
“但小柏你的擔心并非沒有道理,回頭我與那小子說說去。”
岑柏聽着向山寬慰的話,雖是點了點頭,但心中愁郁依舊堵得胸口發悶。
爹娘死後他隻有師父和小安了,他不想再失去誰。
向山微微皺眉,眼底染上些疲憊,仰頭哈了口氣,陣陣白霧升騰,很快消散在空中,
“小柏,你穩紮穩打,比小安更适合當統帥些。”
火堆噼裡啪啦爆開,岑柏猛地擡頭,語氣有些急促:
“師父,我沒有那個意思!”
“多給小安些時間他未必不能穩重,隻是眼下叫人憂心罷了。”
向山直直盯着他,沒有反駁之意。
倒是他掉進那雙枯萎滄桑的眸裡,餘下的話堵在嗓子眼怎麼也擠不出來了。
“師父?”他輕聲喚道。
向山渾身一震,仿若才回神般,解釋道:
“方才的話師父隻是站在老将的角度看你們,如你所說,給小安些時間讓他成長吧。”
“接下來便是攻城戰,當是暫且不必擔心小安有性命之危。”
向山深吸了一口氣,轉移話題,
“不知他們要守多久,錢、糧、人,我們都耗不起了。”
岑柏用力地擠了擠眼,胡亂揉着眉心,
“将士們被拖欠了軍饷,自然是怨聲載道。”
“雖然小安燒了他們的糧,但若是北越軍死守益州,我們倒也撈不到好。”
“或許此次将他們趕走便是極限了,可日後又該怎麼辦?”
賭一個北越同樣元氣大傷,數年内無法再進攻的可能嗎?
焦灼不斷侵襲着他的心神,哪怕益州降了他們也走不了多遠,想完全收複失土顯然是癡人說夢。
向山咳出一口痰呸進火裡,熊熊火光映進眼裡,他堅定道:
“打,能打回多少算多少。”
“糧饷不夠人心動搖...我有法子,至少支撐着他們将益州拿下。”
岑柏瞳孔驟然一縮,兩個殘忍的字眼不斷在腦中盤旋。
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可事到如今若是此法能護佑大齊數年的和平又未嘗不可。
他攥緊的拳頭又松開,“好,聽憑主将号令。”
“具體事宜我們明日再議。”
向山像是松了一口氣,挪了挪身子攬上他的肩湊近道,
“怎地還是愁眉苦臉的,師父扛着事兒,别怕。”
他低頭強扯起一抹笑,本想随意應和兩句卻被一眼識破。
“小柏,打你爹娘走後你這心事越發多了,看來我方才是沒問到點上。”
“你和小安那臭小子是我唯二的親人,若是我這個糟老爺子還幫得上你,便說來聽聽吧。”
岑柏眼底浮起些複雜的情緒,無力感霎時湧上心頭幾乎要将他吞沒。
他仰頭望着漆黑的天空,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哽咽:
“爹娘死後我一直忍不住去想,若是我做得不夠好,總有一日會讓小安與我共同跌入萬丈深淵。”
“我是合格的長兄嗎,我盡到責任了嗎?”
他歎了口氣,顫抖着問道,“我...我真的能撐起來嗎。”
眼眶變得濕潤,落下些滾燙的淚,他完全不記得上次哭是什麼時候了。
粗糙的手指劃過臉頰,為他拭去一滴淚。
向山輕歎一聲,語重心長道:“無過便是功,這是...你爹的處事原則。”
“你貫徹得很好,并無不妥。”
“可今朝不同往日,到底該怎樣做才是正确的選擇。”
淚眼朦胧他好似在問向山,又像是在問自己,
“小安尚小不清楚其中利害,我不想他難過,更不想...”
“不想将他卷進來。”
如延年所說,重要的并非他們的選擇,而是陛下如何想。
向山努了努嘴沒說出話,斟酌良久後他掏出一把小刀遞過來。
“小柏,過來幫忙,這腿上老毛病又犯了。”
岑柏扯起衣袖抹了把眼淚點點頭,向山大腿皮膚表面坑坑窪窪,爬着蜘蛛網狀般的紫色脈絡。
他找到一處明顯的凸起,熟練地劃了一道小口,暗紅的淤血冒出來。
向山掏出卷紗布按在傷口處,許是沒休息好,眼裡泛着渾濁,
“說實話,師父已經多年未曾上過戰場。”
“老了,連刀都有些提不動了。”
岑柏心裡一顫,抓住向山的胳膊急促地叫了聲師父,對方顧若惘然自顧自道:
“或許我苟活這麼多年早該結束了,小柏。”
“你打小便聰明,師父也不瞞你了。”
“此次出征,我沒想過能平安回去”
他險些摔了手裡的小刀,心裡翻滾起不好的預感,
“師父,我們會平安回朝的,把北越驅逐出去,屆時您能安心地頤養天年。”
向山擺擺手,眼中閃着淚花,“我若是哪日老到完全動不了,想找個地兒把自己埋了都不成。”
“所以你全當是師父選好了歸處。”
“不過有些事我在心中憋了數年,終于等到你們長大了,是該說與你們聽。”
向山挺直的脊背佝偻下去,一瞬老了十歲不止,完全失了往日的風采。
蒼老的聲音帶着他将隐藏心中疑點抽絲剝繭般抽離、複位。
隐藏在迷霧中的真相讓人難以置信。
靈魂仿佛離了身子,輕飄飄地蕩在空中,寒意蔓延了全身。
小刀不知什麼時候掉到了地上,岑柏兩眼放空失神良久。
他雙手覆上臉莫名奇妙笑出了聲,心口絞得發疼,大抵是容忍不下交織複雜的情緒猛然爆發。
可笑...
爹、娘、師父、他與小安。
憑什麼他們要像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