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铮将軍微微垂眸,思索起來。
兩年前,軍糧案水落石出,謝大都督失勢的消息如風般傳遍北境,他原先于百姓前将罪責悉數歸咎于胡三秋之辭,頃刻不攻自破。此後兩年,他雖無心,可不知怎的,這般錯謬頻發,所言之擔保常随宮内情勢變化而一一被推翻。北境民間對他的埋怨之聲已然漸長,甚至還有污他徇私舞弊之言。
越來越力不從心了。葉铮長歎一聲,心道。
葉铮擡眸望向滿帳中郎将,他們皆是北境的中流砥柱。可若他葉铮辭了這将軍之位,真說要為北境豁得出去、堪大任的,卻無一人夠格。
若翊川還在北境,他或許是最想提拔翊川的。
葉铮将軍微阖雙目,陷入深思。
北境的擔子,還是由他葉铮再挑幾載吧!
風馳電逝,蹑景追風。嚴翊川與一個少年雙人雙馬面向西邊疾馳,雄渾的馬蹄聲在大地上敲着鼓點,伴着一輪紅日緩緩劃落天際,霞光萬丈,如日方升。
赤利趴在嚴翊川懷裡,它也踏上了西疆這片土地。兩年前,晁恒去北境将它接來了旸谷城。神武軍裡不乏靈獸異犬,赤利體格剽悍、兇悍無比,頗有大殺四方之勢,在神武軍亦受重用,訓得精進了不少。晁恒亦在馬背上颠簸,他仍是有些舍不得神武軍的弟兄們,如今自然心情有些低落。
嚴翊川今日卻顧不上安撫小孩兒,他如今滿腦子想的都是一會兒要見到的那個人。
他該怎麼面對他?
自兩年前一别之後,兩人再未見面。其間年關謝淩安匆匆回了一趟旸谷城,嚴翊川卻因宮門值守隻遙遙一瞥,隻覺得他似乎其身影比從前更顯挺拔,肩膀更寬闊了幾分。不知是隔着太遠未曾看真切,還是根本就不願正視,謝淩安大步流星地走過,未曾駐足。
謝淩安如今還對他那般失望麼?
謝淩安原諒他了麼?
謝淩安可知道他這兩年在神武軍中曆經艱辛、屢立戰功,如今得以統領親兵,還方得陛下賞識、被封中郎将了麼?
馬背上的颠簸擾亂了思緒,鬓角無端地冒出汗來,嚴翊川隐隐感到自己有些緊張。鬓角的熱汗淌過下颌,他的思緒又被另一件事淹沒——
往西邊去.......他嚴翊川身上肩負的使命,明面上隻是協助西疆建設騎兵而已,但事實上,梁帝深意,遠不止此。
“西疆将有巨變。嚴左郎将,你的忠勇,看在眼裡。這兩年你在神武軍屢建奇勳、智計頻出,要說一衆手下裡誰最得力,朕是最中意你的。朕即刻晉你為正四品下中郎将,替朕到西疆去。若有異動,即刻與朕奏報!”梁帝私下召嚴翊川來吩咐道。
嚴翊川原是二張和尚摸不着頭腦,心道:何人異動需要梁帝暗中派人提防?直到他被派到謝淩安麾下,嚴翊川才明白:原來看似被外放多年、行事荒唐的小兒子,仍是梁帝心中之患,深恐其擁兵自重,脫離掌控。
原來協助西疆隻是個幌子。
然而,奉帝命而行,亦非全部真相——
往西邊去......嚴翊川還有要查明他自己的過去,給自己一個交代........
“這是我們西疆校場,夠大夠威風吧!”錢昭奉命來接朝廷派來的人,卻沒料到竟就是故人,興緻沖沖地領着嚴翊川和晁恒到正在操練将士校場,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嚴左郎将......哦不,如今是嚴中郎了!王爺剛練完兵,就要下來,還要您在這兒等等。”錢昭補充道。
“多謝。”嚴翊川見錢昭似乎與在旸谷城變了個人似的,活潑了不少,遂道:“你似乎比兩年前過得舒心了。”
“我麼?”錢昭望向他,笑容可掬,“在西疆嘛,自然比在旸谷城痛快許多!嚴中郎很快會明白的!”
嚴翊川默然,擡頭見校場上的士兵排列規整化一,喊聲震天,氣勢恢宏。弓箭齊刷刷如驚雷一般,震耳離弦,靶心正中。訓練有素,揮灑自如,讓人隻看一眼便感到,這是一隻軍紀嚴明、自律骁勇的隊伍,絲毫不遜于号稱“大梁第一軍”的北境軍。
嚴翊川心想,大概是西疆戰事較少,被早有名氣的北境軍蓋過了風頭。
正看着,倏地右肩上一沉,嚴翊川的神經立刻緊繃起來,本能地伸手扣住肩上的手,右腳後撤,一躬身就要将後面意圖不軌的歹人過肩摔。
身後之人反應迅速,立刻抽手,卻仿佛有千斤重壓抽不動,于是他施力壓住,腳步一溜,後撤一步。嚴翊川順勢往後一勾腿,眼看着就要放倒身後之人。
"王爺!"
"中郎!"
錢昭與晁恒在一旁同時深吸一口冷氣,惶恐不安地看着忽然打起來的兩人,面面相觑。
謝淩安随着變招,似浮光掠影一般騰空而起,手腕一翻,直撞向嚴翊川的胸膛。嚴翊川面若冰霜,目似冷電,随即旋身。幾招下來,局勢焦灼不堪。
倏地,嚴翊川猛然揮手,一陣冷氣刺碎西風,直取謝淩安喉嚨。謝淩安退避不及,身子撞上後側的楓樹樹幹,血雨般的楓葉簌簌落下,翻轉飛旋。
兩人站定,嚴翊川收了攻勢,手臂仍然架在謝淩安的頸側,隐隐約約能觸到鎖骨的硬朗。謝淩安喘着氣,破開一聲爽朗的笑,将這嚴肅肅殺的氛圍一掃而空。
謝淩安眉眼如畫,揶揄道:"剛見面就動手,怎麼這麼急呢?其實肌膚之親不止這一種親法,你要不學學怎麼疼人......"
果然他還是喜歡如此随意地撩撥人!這是不是意味着他......原諒自己了?嚴翊川心想。
謝淩安擡眸,話音倏地一頓,目光緊緊鎖住嚴翊川的臉,詫異道:"你是........是你!"
嚴翊川微微一皺眉:“小王爺竟不記得我了麼?”
謝淩安回過神來,語氣中帶着幾分譏諷:“怎麼會?領教過嚴中郎的能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玩弄我與股掌之間........忘不了,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