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性胃出血,季斓冬被送進急救室。
這次在ICU裡躺的時間更久。
沒什麼人願意在重症監護室裡久待,不止是因為治療費用天價、人也受罪,更因為這裡面幾乎沒有活人氣。
季斓冬躺在病床上。
人醒着,意識水平清楚,隻是上了呼吸機,沒法說話。
看見換了無菌衣進來探望的厲珩,那雙眼睛稍彎。
是種可以定義成“笑”的弧度。但這種判定沒什麼意義,季斓冬這個影帝做得實至名歸,即使是最讨厭季斓冬、恨不得他死的人,也沒法批駁他的演技。
厲珩自認帶來了些好消息:“有一批侮辱、造謠你的人被起訴了。”
厲行雲發了瘋一樣想幹這個,不過輪不到他,現在這事扯上了厲珩乃至整個調查局的名譽——至于那些躲在網線後猖狂敲鍵盤的人,真被火燒到自己身上,變慫的速度也是真的快。
“想不想聽他們發的道歉聲明?”厲珩看季斓冬的反應,“不想?還有季然的。”
季然這人有趣。
在厲珩這個調查組組長的眼裡,季然有兩個故事。
其中一個版本的故事,季然是飽受欺淩、倔強自救的堅韌主角。雖然怯弱,但這似乎成了某種叫人憐惜的時尚特質,配合悲慘的身世,讓他一路有“貴人”相助、粉絲保駕護航。
于是,有意無意的,這樣龐大的聲量就剔除掉了故事中所有說不通的部分,隻剩下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的複讀:“你知道他有多可憐嗎?!”
“就算——就算他十四歲那年說了謊,難道那就能怪他?他明明才是最痛苦和恐懼的受害者!”
“要我說,然然就是太善良了,不忍心我們這麼噴季斓冬,才會改口的。至于事實是什麼樣,根本沒人知道。”
“阿然怎麼可能助纣為虐?要我說,是被威脅了,說不定是厲行雲搞的鬼。”
“我們應該繼續鬥争!”
“舉報到調查局肯仔細徹查為止!我就不信季斓冬能藏得這麼好,身上沒一點貓膩……”
粉絲見面會上,狗仔興奮舉起的相機下,舉着标語熱情到瘋狂的死忠粉終于逼瘋了季然。
季然掙脫開經紀人的鉗制,把為首的一個要上來擁抱的粉絲用力推開,他大口喘氣,眼神飄忽絕望,嘶聲喊:“你們要把我逼死是不是?!”
一盆冰水澆在滋滋沸響的鋼水上。
一群人僵住。
混亂,錯愕,茫然。
“季然!”經紀人反應過來,厲聲呵斥着把人往後場拉,對着粉絲群賠笑,“謝謝大家關心,小然這些天壓力太大了,狀态不好,狀态不好……”
“我沒瘋!是他們瘋了!”季然掙紮着嘶喊,他的情緒已經徹底崩潰,“你們是要捧我還是要害我?把我舉在前面,讓你們過瘾,你們要鬧到什麼時候?!”
“不就是要鬧嗎?要鬧,要查,查到逼死我為止是不是?我承認說謊了,還要我怎麼樣?季斓冬沒害過我,這樣故事就不刺激了,你們不滿意了是不是?”
“害我的是你們!在往死裡逼我的是你們!”
“我根本就不需要你們這種神經病一樣的‘保護’,你們呢,你們是為了我嗎?”
“還是為了你們自己爽?!”
這些話讓狗仔興奮到瘋狂,偷拍的相機都有大口吃瓜的急促喘息。
可原本熱鬧的粉絲,卻因為這些連珠炮一樣的質問,慢慢變得死寂。大多數人臉色蒼白、難以置信,有些人卻已皺緊了眉頭,臉上隐隐透出不悅。
經紀人臉色泛灰,軟了腿癱坐在邊上。
這段引得全網嘩然、到現在播放量已經輕松上億的視頻,也就結束在這一幕。
……
厲珩收起播放視頻的平闆。
問季斓冬:“心情好點了嗎?”
把季然逼瘋,調查局自然出力不少,甚至多少用了點稍微踩線的辦法,讓季然在那天喝了點“低度數果酒”。
不過,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季然會精神崩潰,顯然是因為于心有虧,厲珩有心偷懶,直接來問當事人:“放出你那些黑料的人,是不是和季然有關?”
季斓冬又不是忽然興起殺了個人。
十二年前的舊事,忽然有組織地大規模被爆出,進而大肆渲染、瘋狂煽動情緒,目的相當明确,就是要搞垮季斓冬。
“我找到不少和他有關系的目标。”厲珩翻了翻筆記本,“富二代少爺,狗仔頭子,還有灰色勢力的頭目……”
富二代厲少爺在厲家關着,知道了季斓冬病危住院,赤紅着眼睛瘋了一樣要沖出來,鬧得頭破血流。
可惜這次沒人像過去一樣去接他。
厲珩說到這裡,擡手,在季斓冬眼前晃了晃。
這雙眼睛彎了下,反複某種條件反射,然後視線略微彙聚,落在他臉上。
“……季斓冬。”
厲珩這次把語速放慢:“你想不想,出去曬曬太陽?”
即使是審訊,也要張弛有度。
要設法拉近姿态。
季斓冬不是非得住在ICU,某種程度上,是醫院被吓得魔怔,生怕把人放出去兩天,又因為什麼新的狀況再心肺複蘇着十萬火急送回來。
這次的提問大概問對了,厲珩撐起身,要了台輪椅等在門口,回到病床旁打了個手勢:“介不介意?”
季斓冬聽見聲音,微微側頭看向窗外,又有些出神。
當他不介意,厲珩示意醫生拆去管線、拔掉沒什麼用的吊針,撤除呼吸機通常情況下棘手,但病人配合過頭,甚至沒有皺一皺眉。
厲珩把人抱出病房。
季斓冬很瘦,雖然身量高,但身上幾乎已經沒什麼肉,在輪椅裡,還要塞幾個氧氣枕才能勉強靠穩。
“你是不是比十五歲的時候還輕?”厲珩随口問。
季斓冬走神走得太厲害,聽見聲音,偏過頭:“嗯?”
厲珩擺擺手,不是什麼重要的問題。他順着季斓冬始終在看的方向看過去,發現是片草坪,上面有幾個玩耍嬉鬧的小孩子。
厲珩把輪椅推過去,停在台階前。
今天的天氣不錯,很晴朗,稍微有些風。
十二年,他再一次仔細看季斓冬——成年後的季斓冬,大概是那種就算死了、進火化爐前一刻臉也相當能打的類型。
哪怕病号服空蕩,裡面不知道多少剖開又長合的疤痕。
季斓冬在鼓勵一團空氣去草坪上玩。
厲珩問:“你在和誰說話?”
季斓冬對他的聲音不敏感。